《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25、一二五、法正之死（下）

　　我……同情刘权？

　　法正的这句话带给我极大的震撼。他的眼神和话语都像是戳到了我心里，让我恍惚有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内心最深处被一下子戳穿的震撼和恐慌。

　　法正微微一笑，对着震惊的我说道：“我并不清楚你同情他什么，但你内心的那份同情，瞒不过我法孝直的眼睛。你记住，不管是你、还是刘权，想要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

　　我直视着法正，心中翻滚着强烈的动摇。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跟我不太和睦，无论是周围的人也好，后世的评价也好，还是我自己双眼看到的也好，都让我很难相信他。然而他毕竟快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总会说几句真心话吧？

　　我决定抓紧时间和机会，问一问自己想要问清楚的一些事，便道：“上庸城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孟达将军当时会帮助我们逃走？”

　　“他与我是同乡，孔明应该告诉过你吧？”

　　我想想诸葛亮好像确实说过，便点了点头。法正嗤笑道：“我就知道！那我顺便告诉你吧——许岩是我安排的人。在上庸，许岩和孟达暗中呼应，把你们这群人带出上庸，就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人。”

　　我非常惊讶：“许岩是你的人吗？我一直以为他是汉中王的眼线！”

　　“主上对刘封，还是有几分信赖的。真正不喜欢刘封的人是孔明。听说从前在荆州，刘封便一直不怎么把孔明放在眼里。”

　　“听说刘封跟关羽将军也有嫌隙……”

　　“刘封恃才自傲，树敌太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等着看好了……”

　　法正话还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见他越咳越厉害，也顾不上讨不讨厌这个人的问题，赶紧上去搀扶他，帮他顺气。法正一阵狂咳，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了，我眼见这样不行，便说要去叫大夫和管家来帮忙。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法正嘴角带血，瞪着眼睛，模样颇有几分吓人。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主公虽然对刘权公子失而复得颇为欣慰，但绝不会为了他而动摇国本。天下终将三分，大汉复兴无望。主公打下的江山，不会交给毫无根基的长子。若我们益州士人全力支持，或许还有可能，然而现在终究无望。今后，若能保住性命全身而退，便是刘权的福气了……”

　　这意思是告诉我，连刘备都不可以信任？然而法正强撑着说完这几句话，咳血愈发不可收拾，显然无法再进一步解释什么了。我眼见不能拖延，急忙跑出去叫人。管家、侍妾、仆人、大夫……一堆人应声而来，开始围着法正忙前忙后，把我挤到了一边。眼见没有我什么事了，隔着人群，我最后看了一眼法正，转身离开了卧房。

　　我心乱如麻。这次见面给了我太多的震惊。我感觉自己的许多认知在骤然之间都被颠覆了。法正强行塞给我一些我从未想到过的信息，但那些信息听起来又并非绝无可能。他说的都是有可能的。我之所以如此混乱正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也认同他，认为他所说的那些事都是有可能的。一时之间，我有种不知道该相信谁的感觉。走在法□□邸精美的檐廊下，我甚至有种错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刘权突然间从后面追上我时，我是真的被他吓了一跳，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刘权脸上带着泪痕和急切，问我道：“赵司马，你这是要走了吗？听说法正大人的病情突然恶化，他……他刚才都跟你说了什么？”

　　“突然恶化……”

　　我想起法正刚才剧烈咳嗽，最后还咳出血来的场面，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刘权，又看看周围的环境，心里仿佛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法正终究还是关心刘权的安危。他叫我来，又告诉我那么多事，无非是希望我在他死后承担起保护刘权的重任。他对我这么有信心吗？我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啊！

　　“赵司马？”刘权不解地催促我。

　　“哦……哦，没什么。尚书令大人只是向我交代了一些后事，可是我官职如此低微，也不知能不能回应大人的期待……”

　　刘权点点头：“赵司马没问题的！法正大人是个很严厉的人，很少对人有高度评价。他若是觉得赵司马可以做到，那一定是没问题的！”

　　我苦笑道：“但愿如此吧。公子，我要先回去了，再晚些，怕是要宵禁了。”

　　“嗯，也对。那我送你回去吧。”

　　“呃……这个就不必了……”

　　“我送你回去，也是顺路。反正我也该走了。”

　　刘权坚持要送我，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重新上了他的马车。一路上，刘权都在努力寻找话题和我攀谈，而我因为心里有事，一直显得心不在焉。我能感觉出来，他似乎有点失望。下车时看到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道别，回想起他一路上刻意的努力，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不习惯的笨拙，我忽然理解了法正为什么说我同情刘权。

　　没错，我的确同情他。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显然，他比我这个现代人更不适应自己角色的转变。他的笨拙，他的努力，看在其他人眼里或许是茶余的谈资，饭后的笑话，但在我看来，却是感同身受的同情。

　　法正的眼光，的确毒辣。

　　刘权的马车转过街角走远，我才心事重重地转身，刚抬头却发现赵云站在院门内侧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我。我骤然撞见他，吃惊不小，就像小时候被老师发现做了不该做的事，顿时一阵慌乱外加心虚，小心翼翼打招呼：“赵、赵将军，您……怎么在这里啊？”

　　他淡淡回应道：“我在自己家中，不是理所当然？”

　　“啊、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我尴尬地说不下去了，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我不敢进去，只好在门外驻足，隔着一道门槛与他相对而立。这情景怎么看，我都有种要被赶走的既视感。赵云并不高兴。他无声的不满就像是乍暖还寒的春夜里一股看不见的寒流，虽然看不见，但真实存在。

　　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问我：“悦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我到尚书令法正大人府上去了。听说法正大人病重，我去……探望一下。”

　　“哦。可是我记得你一向与法正不睦，又怎会想到前去探望？”

　　“这个……人之将死……”

　　“嗯。那刚才送你回来的，是尚书令府上的车驾么？”

　　“呃……这个……”

　　我犹豫了，犹豫地看着赵云。他依然淡淡地站在那里，背着双手，穿着普通的家常衣服，神情悠远。然而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我感觉自己无论如何没法对他有所隐瞒。

　　“我……我是跟刘权公子一起回来的。他也……刚好要回宫去了，就顺便送我一程。我们走时，正赶上法正大人病情发作，府里忙成一团，没空来照应我们。”

　　“是么……”

　　赵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很轻很轻，刚好能够让我们两个人听清楚。

　　“你进来吧。还没吃饭吧？回头我让青儿给你送去房里。”

　　赵云忽然变得柔和的态度令我有些意想不到。我怔愣地看着他，他却撇开了视线。

　　“见你迟迟未归，眼见快要宵禁了，不知你去了何处，我有些担心罢了，无意追问你的私人交往。你不要多心。”

　　“小人惭愧，让将军费心了。”

　　“法正大人还好么？”

　　“这个……似乎不太好。我们告辞时，他发作得十分严重。”

　　赵云点了点头，朝一旁挪出位置，让我能够进去。我自觉主动地关上门。

　　“悦之，以后，跟大公子有关的事，你谨慎些，不要涉足太深，知道吗？”

　　赵云这句话的口吻并非责备，更像是规劝和建议，实际上是非常温和的。可我还是有些惊讶。他平常不会这样跟我说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他从来都不会明确说要我怎么做、或者不要怎么做。这么明确地对说我“不要涉足太深”，还真是头一次。

　　“将军，我……”

　　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道：“今天很晚了，你还没吃晚饭，就先回去休息吧。”

　　他都这么说了，我只好用“是”来回答，跟他道别后回到自己房间。当晚我几近彻夜无眠，脑中一直在反复回想法正跟我说的那些话。从他隐晦的言外之意，加上我自己对历史记载的了解，我稍微整理出了一点头绪。

　　法正跟诸葛亮的关系如何，我记得史书上没有多少负面描写，印象中好像是其乐融融的同事关系。但实际上两个人是不是这样，就有点难说了。反正给我的感觉，表面上确实其乐融融，大家齐心协力辅佐刘备，但两人之间总是存在着一股暗暗流淌的潜流。如果说诸葛亮是荆楚士人的领袖，那么法正就是益州本土归降派的代表。两人对刘备来说都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刘备需要他们的个人能力。他们两人作为各自所在派系的代表人物，相互之间存在竞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法正说他曾经想过利用刘权来放手一搏，却在此时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接下来成都的局势会如何演变，其实已经一目了然，也就难怪为什么他对于自己曾经一度当作筹码的刘权，充满了愧疚和担心。

　　然而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即便我确实同情刘权的处境，他还是离我太远了。我并没有赵云那样的地位和身份，足以接近更为权力核心的地方啊！法正为了刘权，还特意撑着病体把我叫过去。这份心意，也许终究是要白费了。

　　几天后，法正便去世了。

　　法正的死，对于刘备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亲自到法□□上奔丧，哭得昏天黑地。后来听说也是一连数日哭泣不止，众人劝阻也无济于事。几天后便颁下诏书，追谥法正为“翼侯”，隆重地举行了葬礼。

　　葬礼我也跟着去了。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我一直就不喜欢法正这个人，觉得他为人太尖刻了些，一点都不给人留面子。另一方面，我又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并且是“信”的比重稍微多一点。这导致我再见到诸葛亮时，完全无法用原本的目光去看待他，更为提心吊胆，也更怕自己露出破绽。诸葛亮的可怕之处，我一直心存防备，但这些话从法正嘴里说出来，无疑更具杀伤力，让我更加惧怕与诸葛亮的近距离接触。听到诸葛亮笑吟吟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就会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在暗中调查过我的来历，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笑吟吟跟我说话，我简直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法正的葬礼也是规格极高、非常隆重的，朝廷中的文武官员，能来的几乎都来了。除了刘备之外，刘权和刘禅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儿子也参加了葬礼。刘禅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而刘权却哭得伤心。想来他也是惧怕的吧？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就这样天人永隔，剩下的还会支持自己、保护自己的人，就只有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简雍，刘权心中的不安可想而知。何况法正也说过，刘备同样不会为了刘权而动摇自己的利益。若是刘权真的有意上位，在法正已死、刘权失去了大力支持的现在，刘备是根本不会考虑的。若是情况不妙，被自己父亲杀掉这种事，对于帝王家来说也不稀奇。我猜法正所想的，应该也跟我差不多。日后的成都，将是属于诸葛亮的时代。已死的法正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没有几年好活的刘备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而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就更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