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23、一二三、刘大公子

　　关兴的话让我再次醒悟刘权在汉中王的王宫里尴尬的位置，同时也让我注意到军师将军诸葛亮微妙的存在感。老实说，自从刘权被刘备公开承认以来，我并没有看到太多诸葛亮活跃的迹象。一开始我通过赵云把刘权的事禀报给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很明显的立场表示，只是叫我们不要声张。出于不添乱的原则，他这么做也说得过去。可是从那以来，我却渐渐能够感觉到他的立场其实并不中立，明显是站在太子刘禅一边的。而法正和简雍则明显与刘权走得近些，简雍还负责教导刘权读书。真正中立的人是赵云，他还真是竭尽全力置身事外。另外一个保持中立的高官是左将军马超。五虎上将之一的马超，我入蜀之后仅仅在公共场合见过两三次，没有私下接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跟赵云还真是像是商量好的，低调到简直要被人遗忘。

　　不过撇开这些政治立场上的事，我还是蛮同情刘权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关银屏的！也许是在我们一块从上庸回来的路上？不过那一路上银屏和薛礼几乎毫不避嫌，他是有多迟钝，竟然看不出来银屏喜欢薛礼啊！想到这桩亲事竟然是他自己的心思，我对他真是充满了同情。

　　正如关兴所说，过了没几天，汉中王刘备与右将军张飞缔结儿女亲家的喜讯便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刘备正式下了诏书，为太子刘禅聘定张飞的长女为妃。王室订婚是相当繁琐的一系列工作，宫廷里随即热闹起来。这是刘备第一次为下一代操办婚事，自然非常重视，一时间，好似人人都在为这桩亲事奔忙，就连张飞本人也亲自从阆中回来了一趟，右将军府的大门都险些被踏破了。

　　这种热闹跟我无关，赵云也没有带我去凑热闹的意思。我依旧安分守己地过着守卫城门的日常，时不时会来找我的人只有银屏。误会解除，不用再担心要嫁给刘权之后，她立刻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而且她似乎把自己摆脱婚约的功劳也算了我一份。大概是因为她刚跟我倾诉过后，事情就发生了转机，她以为我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对我比从前更加亲近了。

　　这天银屏又跑来找我，约我陪她出城去摘野花。刚好我也没什么事，虽然觉得摘花这种活动未免过于小女儿心态，我没什么兴趣，但也不想让她扫兴，便牵过马来跟她一道出门。不想刚走出没多远，却迎面遇到了刘权，独自一人骑着马，郁郁寡欢的样子。银屏说了句“哎呀糟了”，显然并不想与他相遇，然而已经来不及躲避，只好正面遇上。

　　骤然相遇，三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刘权看看我，又看看面色不善的银屏，尴尬道：“关小姐、赵司马，没想到又遇上两位了……”

　　银屏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我连忙打圆场：“真是好巧呢。公子今日独自一人么？这是要去哪里？”

　　“哦，随便出城走走。”刘权没精打采地回答，“总是在宫里，闷得很。”

　　“是嘛。那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不奉陪！”

　　银屏飞快地说完，就想拉着我甩下刘权先走。我还没来得及劝阻她，刘权倒是先开了口，出声道：“请等一下、关小姐！能、能不能稍微听我说几句呢？”

　　银屏皱眉：“你要说什么？”

　　刘权看了看周围大庭广众的环境，面露难色：“那个……若是两位无事，可不可以换个地方再说？这里……”

　　银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眼看又要抢白，我这次终于抢先拉住了她，劝说道：“银屏小姐，先听听大公子要说什么也不迟啊。左右咱们今天无事，有些话也从未说清楚，在此相遇也未尝不是机会。”

　　银屏想了想，又看了看刘权低调的表现，终于点头道：“算了，赵大哥说的有道理。那你跟我们一块来吧！我们今天本来打算出城去摘野花呢！”

　　刘权顿时露出满脸喜色，满怀感激地看了看我，又忙不迭向关银屏道谢。其实若是论身份，他根本不需要表现得如此谦卑。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在他身份未明时相处过的缘故，银屏对他始终无法表现出尊敬，而他自己也始终难以摆脱谦卑。

　　我们三人便一同向西出了城门。不过虽说是一道出城，实则银屏一路上故意走得很快，有意跟刘权拉开距离。而刘权的骑术显然并不精湛，不敢纵马疾驰，自然跟不上银屏的速度。我在中间两面照顾着，既怕银屏跑得太快没了影子，也担心刘权掉队跟不上。三个人的队形拉得很长，像是互不相干一样。

　　总算来到城外一处风景秀美的小山坡，山坡上林木丛生，正是繁花盛开的时节。远远地我看到银屏已经停了下来，便催着刘权加快马速跟上去。等我们跟银屏汇合，刘权已经面露疲态，额头冒汗了。银屏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刘权自己讪讪地下了马，我帮着他把马一起拴在树上。

　　“银屏小姐，一路奔跑，也有些累了吧？不如就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如何？”

　　银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从马背上解下水囊，让刘权喝点水休息一下。他喝了些水缓过气来，向我道谢之后，主动对银屏道：“抱歉，关小姐，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一直……一直想着跟你赔个不是。”

　　银屏一愣：“这个……倒也不用赔不是什么的，你别再提就是，当没这回事好了！”

　　“可是闹出那么大的误会，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若是影响到你的名声，那多不好。”

　　刘权说得很诚恳，一点都没有做作的迹象。银屏这下子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她本来没想过刘权会特意道歉，因而一直对他凶巴巴的。他道歉了，她反而没了立场。

　　“好了好了，既然大公子这么说了，这件事就算了吧。好在也没有闹出更大的误会，银屏小姐你说是吗？”我打圆场道。

　　银屏胡乱点了点头，对刘权道：“若是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婚姻之事如此重大，不是开玩笑的，我难免着急……”

　　她委婉的也有几分道歉的意思，刘权脸上的神情愈发显得落寞。他并不想听到银屏的道歉，可惜道歉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回应。

　　我再次岔开话题：“这些日子，王宫里想必很热闹吧？公子的婚事，可有进一步商议？”

　　刘权摇头道：“太子的婚事乃是重中之重。再说刚闹了误会，父亲暂时也不想提起我这边的事来。法正大人建议我过些日子再说。”

　　又是法正！我眉头微蹙，银屏已经快人快语说了出来。

　　“你倒是什么都听法正的啊！法正把你劫走之后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刘权一愣，反问道：“劫走？关小姐是说法正大人么？”

　　“不是说他，还能说谁？”

　　“法正大人并未劫走我呀！明明是他救了我！”

　　“什么？”这下我也按捺不住了，追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在山谷里把你劫走的，不就是法正么？当然我不是说他本人，可那些黑衣人应该是他派出的！”

　　刘权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赵司马？那些人难道不是普通的山贼吗？”

　　“……”

　　我跟刘权大眼瞪小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这种意思。我意识到这件事有必要说清楚。我们各自的认知，以及各自认为对方了解的认知，相互之间存在着意想不到的偏差。而我本来是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的！

　　“咱们还是坐下来，把事情好好说清楚。”

　　我的提议，他们两人显然都是赞同的。大家都是那一晚的当事人，之前却从未想过彼此的认知出了偏差！

　　“那天晚上，你跟我正在溪边说话的时候，突然遭遇偷袭。我中箭受伤，而你则被当场掳走。”我认真地看着刘权，“这一点没错吧？”

　　他点点头：“没错。他们当时把我抓走后直接带上马走了。我很害怕，我本来以为你们很快会来救我……”

　　“我们确实有去救你，为此还死了两个人呢！”银屏愤愤道。

　　刘权十分惊讶：“真的吗？是……是谁……？”

　　“许岩跟王云。”我答道，“你还记得他们吗？”

　　“许岩……就是那个上庸城的武官吧？我多少还记得一些……”

　　“你先别忙着感伤了，咱们继续把事情理清楚。”我说，“那天晚上我们虽然马上追了上去，但敌众我寡，敌方身份不明，又准备充分，我们终究没有找到你，还在山林中迷了路。万幸的是我们遇到了赵云将军，这才获救，并跟着赵将军返回成都。当时刚好赶上关羽将军的死讯传来，关家无暇顾及此事，而我又受伤昏迷。等我醒来，却被告知你已经被法正大人引荐，与汉中王相认了。”

　　“原来是这样……”刘权用惊讶的神情打量着我，“原来当时你险些丧命，我竟全然不知！后来看到你时，我还以为是当时那一箭并未射中要害……”

　　“你说什么呢！赵大哥因为你，当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若非刚好遇到赵云将军，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而你倒好！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转眼间竟然认了父亲，当上了公子！那我们那晚在山谷中遭遇的，又算什么？”

　　银屏的一顿抢白让刘权无地自容。我虽然心里的想法与银屏说出来的高度吻合，但也不能我俩都当坏人，便唱起白脸，安慰刘权道：“关小姐说得激动了些，你别介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妨说给我们听听。”

　　刘权点点头，边回忆边说道：“那天晚上我被那些人带上马一阵狂奔，也不知来到什么地方。跑了一阵之后，他们放慢速度，不过并未停下，而是连夜赶路。直到天亮之后，似乎走出了深山，远处能望见村落，才停下休息，我便趁机求他们放过我。他们起初不理我，后来大约是不耐烦，有个人拔出刀来，被旁边的人阻止。我吓了一跳，急忙跪在地上请求饶命，拔刀的那个人踢了我一脚，说干脆砍下头来不是更方便。阻止他的人说还是活着带回去好，那人说道……‘反正只要有头颅在，照样可以拿钱！’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山贼……”

　　银屏叫道：“怎可能是山贼！！山贼拿了你的脑袋，能去哪里换钱啊？这不摆明了是法正要杀你么！？”

　　“是法正大人救了我！”刘权执着地反驳，“眼见那些人真的起了杀心，我想这下死定了，不会有人再来救我。趁着他们在争辩能不能杀我，我试着逃跑，跑出没几步便被追上。正在这时，一队骑兵赶到，和那些山贼一番交战，把他们赶走之后救下我。他们问了我的姓名之后向我行礼，说是奉了尚书令法正和昭德将军简雍之命前来接应我回成都的。我被他们带回成都，见到法正大人和简雍大人，他们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汉中王刘备，而我是他当年在小沛失散的长子。第二天，他们就带我进宫面见汉中王，汉中王见了我，又见了我脖子上这块青斑，便说我的确就是他当年失散的儿子，我与父王就此相认。所以说，法正大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跟银屏听了，面面相觑，都觉得难以置信。银屏追问道：“你是说，最终救了你、把你带到法正面前的人，跟那晚的黑衣人不是一伙的？他们是两拨人马？”

　　“看起来是这样……”

　　我忽然想到一个细节，便问：“那他们把黑衣人赶走的时候，双方有真正厮杀吗？有没有人伤亡？”

　　如果没有人死伤，仅仅是“赶走”，那就有可能是做戏，实际上还是一伙人。银屏立刻洞悉了我的意图，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刘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答道：“有！他们打了好一阵，双方都有死伤！”

　　“当真？你确定吗？可不要是你看错或者记错，以为是死了人，其实只是装个样子倒在地上而已。”

　　他又想了想，这一次语气更加坚定：“我能确定。因为有一个人的头被砍飞了，就落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当时我还吓了一跳，绝对不会记错的！那些山贼因为人数少，大约有一半都被杀了，其余的才匆匆逃走。”

　　我跟银屏再次四目相对，相顾无言。我本来以为是法正把刘权劫走的，竟然不是吗？那么到底是谁呢？想杀刘权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