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12、一一二、赵将军

　　我能感觉到自己昏迷了很久。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在梦里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疲惫，似乎全身上下的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掏空。僵硬的身体就像一个沉重的铅块，我拖不动拽不动，但也挣脱不了。沉重的思绪在黑暗和虚空之中徒劳地挣扎，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的真实感受。只是我打从心底想要站起身来，想要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想要摆脱这种无力、黑暗、虚空的局面。好在自始至终，并没有出现以前那种似乎要沉到深渊之中的感觉。

　　我的思绪时断时续。很难得地，我梦到了曹叡。自从离开邺城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梦中的他坐在一座空旷的宫殿里，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看起来有点像邺城的铜雀台，但仔细看又不是。那座宫殿很大、很华丽，但也很空旷。除了曹叡之外，宫殿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曹叡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十分华丽也十分耀眼，孤独地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发很长，长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垂在地上绵延开来，犹如一匹乌黑的缎子，一直绵延到我的脚边。

　　叡儿？

　　我在梦里唤他的名字。可是他并不回应我。

　　叡儿？叡儿！叡儿……

　　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像是听不到。我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中，我也无法靠近他。我只能站在距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无奈地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座空旷的宫殿外。他小小的背影蜷缩着，那个背影散发出来的孤独浓重得像是有形的某种东西，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我觉得心里很酸涩。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酸涩的痛楚刺激了我的潜意识，促使潜意识对身体发出指令，让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挺住，要醒过来，要回去，回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少年身边，决不能死在这里啊！决不能死在这种时候啊！我这条莫名其妙的生命，既然有幸穿越回来重新活一次，怎能如此轻易就死去呢？

　　我挣扎着醒了过来，但并未真正醒来。我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几次睁开眼睛，又很快失去意识。每次短暂醒来，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样，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得到了良好的照顾，并未落入对我怀有敌意的人手中，这让我能够放心地放任自己昏迷过去，继续在沉睡中修复身体受到的创伤。

　　最终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安静而陌生的屋子里。

　　眼睛是干涩的，因为睡了太长时间。身体是沉重的，因为受伤的缘故，也因为许久没有活动。意识是混沌的，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天色还亮着，看起来应该是下午。我躺在床榻上，穿着一身干爽的贴身衣物，身上盖着俭朴的棉布被子。所有这些东西都是陌生的，并不是我曾经使用过的。环顾四周，屋子不算大，从房屋的规制能看出并非寻常百姓家，但也并不是我住惯了的前将军府。我不禁疑惑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是已经回到成都了吗？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那天我跟银屏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我这是得救了？还是有更加凶险的局面在等着我？

　　装着满脑子的问号，我费力地撑起身体，让自己从床榻上坐起来。起身的动作扯到后背的伤处，我这才发现背上的箭已经被拔了出来，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起来，疼痛的感觉已经不是很明显了。看来我确实得到了精心的治疗和照顾。尽管现在我仍觉得自己身体沉重、四肢乏力，但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感觉了。

　　我坐在榻上缓了缓，觉得口干舌燥，便挪动身体站起来，想去找点水喝，顺便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人在。这屋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没看到有别人。没想到刚一起身，还没走出两步，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房门随即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小丫头。我楞了一下，小丫头也愣了一下，连忙对我行礼：“军爷您醒了？奴婢伺候不周，望军爷饶恕！”

　　“呃……这个……你、你不要这么多礼！你是谁啊？”

　　“奴婢名叫青儿，是赵云将军府上的丫头，我家将军叫奴婢来伺候军爷的。奴婢刚刚去为军爷煎药，走开一阵，不想军爷您就醒了呢！”

　　我十分惊讶：“你说赵云将军？那么这里就是赵将军的府邸？”

　　“是呀。两日前，军爷您被将军带回府里，将军请了成都最好的大夫给您疗伤诊治，又嘱咐奴婢小心伺候着，奴婢半点不敢大意。我家将军虽然一向宅心仁厚，但对军爷您似乎格外在意。奴婢也想知道军爷您是什么来头呢！”

　　这小丫头口齿十分伶俐，说话不卑不亢的，倒也十分有趣。我笑笑，轻声道：“我姓赵名乐，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军爷的叫我，我觉得挺别扭的。你要愿意，就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小丫头垂首道：“奴婢不敢。再说您跟我家将军同姓，奴婢更不敢对您不敬。军爷既然醒了，奴婢这就去通报将军！”

　　说着，她已经动作利落地扶着我在卧榻旁坐下，给我倒了一碗凉开水，又把她刚端进来的药碗放在我面前，安顿好之后便匆匆出门了。我扶着案桌坐了一会，喝了水润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原来那天我们遇到的人竟然是赵云，那声“赵将军”我并没有听错。看来我跟银屏还是挺走运的。只是我现在在赵云府上，那银屏去哪了？薛礼呢？他还好吗？许岩已经死了，这是我亲眼所见。薛礼又怎么样了？既然两日前就已经回到成都，那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啊？成都现在，又是怎么一个局面呢？

　　这些问题都需要人来为我解答，我只能耐心等待。不过我担心不能马上见到赵云。毕竟他身居高位要职，而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下级军官。没想到很快，我就听到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和先前那个小丫头青儿的步履轻盈截然不同。我定了定心神，起身迎上前去，刚好赵云推门而入。我迎着他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军司马赵乐参见赵将军！将军的救命之恩，赵乐没齿难忘！”

　　赵云上前几步，双手扶着我的胳膊，温和地说：“赵司马快请起。我不过是做了当做之事，你行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呢。”

　　“赵将军，我……”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寻求答案，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再说我跟赵云的身份差距太大，冒冒失失地发问也不太妥当。赵云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轻轻一笑。

　　“赵司马心中，想必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无妨，左右无事，咱们便坐下慢慢说吧。”

　　我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他带着我重新坐到案桌旁，青儿已经眼疾手快为他倒了茶。赵云待青儿忙完，便叫她退了出去，只留下我跟他在屋内。

　　“赵司马先把药喝了吧。说来话长，待会药凉了就不能喝了。”

　　“多谢赵将军。请容赵乐失礼。”

　　我端起药碗，凑到嘴边吹了吹，慢慢喝下了苦涩的药汤。在我喝药的过程中，赵云一直安静而耐心地坐在一旁，没有流露出任何催促的情绪，带着无尽的包容。他温润如玉的气质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内心深处的惴惴不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平了。

　　我放下药碗，行礼道：“让将军等待，实在失礼之极，赵乐深感惭愧。”

　　“赵司马不必多礼。你有伤在身，本来该是躺下静养的。只是我暗自揣测，若不先将来龙去脉做个解释，赵司马即便躺在榻上，也难以静心休养吧？”

　　“多谢赵将军体恤。”我略有些尴尬道，“只是可否请将军不要以官职来称呼？赵乐官职低微，又是归附不久的新人，将军直呼姓名即可。”

　　赵云微微一笑：“好吧。若是你不习惯，我便称呼你的表字吧。我记得是叫‘悦之’？不知是否记错？”

　　我十分惊讶：“将军竟还记得？”

　　“呵，上次你随关兴贤侄来访时说过一句，所幸没有记错。”

　　这记忆力可真牛！我上次来的时候确实自我介绍过自己的姓名表字，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赵云竟然会记住！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那么，悦之可还记得，那日在山谷中来到我军营之前的事？”

　　我回忆道：“已经十分模糊了。我只记得那日我与银屏小姐一道，跟薛礼大人走散了。我背上中箭，已经支撑不住，不知怎么走到了将军的军营外。当时只是庆幸总算遇到了自己人，并不知道是将军您。”

　　赵云轻轻点头：“正是如此。我与你们相遇之处，是在蜀郡境内，靠近广汉郡的一处山谷。我原本是奉了汉中王殿下的命令，去了一趟阆中张飞将军处。那日清晨，我刚出营帐，就见几个士兵拦着你们。我上前查看，正好看到你昏迷过去，从马上跌落。我见了是银屏跟你，又拿着关兴的令牌，急忙招呼士兵把你抬进营中救治，我自来询问银屏发生了什么事。银屏将事情经过大略告诉了我，又说你们与薛礼等人失散。我立刻派人四处寻找，总算将薛礼找了回来……”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么说，薛大人平安无事了？”

　　“是，他已经没事，早已跟银屏一道回府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总算放心了。薛礼不要出事就好。薛礼要是出了事，我这趟上庸之行就彻底失败了。咦、等等。他们既然已经回去了，那我呢？我怎么还在赵云这里？他们为什么没有带我一起回关家？

　　我疑惑不解地看向赵云。他立刻洞悉了我的心思，续道：“薛礼并未受伤，只是在山林中迷失方向，这才与你们走散。我因为并非外出征战，军营中没有随行大夫，无法为你疗伤。若是贸然拔箭，又担心你承受不住。既然找到了薛礼等人，我便下令立刻拔营，回成都后直接将你带到我府上医治。以关家目前的状况，关兴贤侄自顾不暇，无法分出心力来照顾你，只好让你暂留我处。”

　　我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追问道：“关家目前什么状况啊？出了什么事吗？”

　　赵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关羽的死讯，终于传到了蜀地。

　　“赵、赵将军，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您尽管告诉我吧……”

　　赵云沉默片刻，声音更为低沉，充满了安抚人心的磁性。他无限悲悯地说道：“你同银屏、薛礼等人，离开成都已有月余，自然不曾听说。关羽将军……连同关平贤侄，已被江东那帮背信弃义的小人暗算，双双殉国了！”

　　我即便早就知道，也当场倒吸一口凉气，久久说不出话来。赵云叹息一声，道：“消息传回成都时，我正在阆中，未能第一时间得知。成都这边的情形，也是回来之后听人说的。据说关兴贤侄听到消息当场吐血，关家上下一片悲声。银屏和你们又都在外面，生死未卜，关兴贤侄的心情可想而知。”

　　“竟然在这个时候……”我喃喃道。

　　“我们回到成都时，一进城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银屏和薛礼哪里还沉得住气？我便叫人送他们回去，并请他们转告关兴贤侄，将你暂时留在我府上养伤。你背上的伤口再不能拖延，尽管请了大夫精心医治，也是九死一生。大夫说若你能够醒来，便是福大命大。若就此不治，也是情理之中。因而能够看到你醒来，我实在非常高兴啊。”

　　“多谢将军救命大恩！”

　　当然，也必须感谢星寰给我准备的救命药。若是没有他的药，我恐怕坚持不到回到城里接受治疗。我迫切地想要见到星寰。

　　“赵将军，我……我可以回去看看吗？关兴大人他，不知……”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赵云关切地问。

　　我点点头：“已无大碍，您尽管放心！”

　　“那好，你准备一下，稍后便随我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