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11、一一一、变生肘腋

　　当我听到已经不再陌生的弓箭破空之声时，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

　　咻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

　　我的后背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棒子，射在我背上的箭带动着我的身体，让我整个人踉跄了一下，上半身向前倾斜，差一点扑倒在地。

　　疼痛传来之前，大脑的第一反应是——“糟糕！”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我来不及思考，只是条件反射地意识到出事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权，刘权同样瞪大眼睛、满脸惊恐，愕然地盯着我、盯着我的身后。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我感觉身体像是被戳穿了，力量随着鲜血一起被带了出来，迅速地从我的身体中流失。我甚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我中箭的同时，几个黑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直扑刘权而去。刘权吓得大叫。那几个人动作利落，几下就制服了他，塞住他的嘴，架起来就走。刘权满脸惊慌，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求救。无奈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站住！放开他！！有山贼！快来人！！！”

　　我虚张声势地喊着，追出去几步。黑衣人立刻分出两个人来对付我。我手上没有武器，背上中箭，并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我不去追，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会放过我。但我既然追了，他们就没有理由对我开恩。

　　我喊叫的目的只是惊醒屋内的薛礼等人，让他们出来支援。深夜寂静的山谷之中，喊叫喧哗的声音格外刺耳。我的大声示警很快奏效，薛礼他们都被惊动起来，纷纷冲出屋外。看到眼前情形，许岩和王云各自发一声喊，拦下那两名黑衣人，将我替了下来。我急忙告诉薛礼，刘权被人劫走了、要他们赶紧去追。

　　“往那个方向走了！”我忍着剧痛给他指了那些人撤退的方向，“有七八个人的样子！要小心！”

　　薛礼点头道：“我去追他们！你……你还行吗？”

　　“你赶紧去吧，不要管我……”

　　我知道我就算不这么说，薛礼也不会放弃追回刘权，那我不如显示一下自己的英雄气概。果然，薛礼并没有犹豫，便招呼银屏过来看顾我，自己叫上两个亲兵，冲进了黑夜之中。而许岩跟王云杀死那两个拦截我的黑衣人之后，也紧跟上去。五个人分成前后两拨，很快就没了踪影，我心里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了。

　　“咳咳……”

　　耳边传来银屏压抑的咳嗽声。她咳了几声，转过头来，用纤细的手扶着我，关切地问：“赵大哥，你还撑得住吗？我扶你进屋去吧？”

　　我摇摇头，看着她道：“他们几个去追，我总觉得不妙……”

　　银屏一愣。我补充道：“那些人，像是有备而来的，也许并不止那么几个人……”

　　银屏脸上浮现出慌乱和不安，追问我：“那、那怎么办呢？”

　　我沉默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总觉得他们追上去太危险了，不但无法抢回刘权，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可背上的伤口疼得我一阵一阵发晕，连呼吸都显得吃力。银屏看起来也病怏怏的。在这黑灯瞎火的山谷里，我俩又能怎么样？

　　这时，两家猎户也被惊醒了，提心吊胆地出来查看情况。我有心想叫他们帮忙，看看他们脸上畏惧的神情，再看看女人紧拽着丈夫衣角的举动，心里又觉得不忍。他们也帮不上我们什么忙，何必叫他们跟着一块去送死？我叹息一声，叫他们帮我把几匹马都牵过来，又问他们要了打猎用的弓箭。趁他们去牵马，我让银屏帮我把背上的箭杆砍断。银萍没有多问就照做了。她是将门之女，深知我背上这支箭眼下拔不得。我中箭的位置在左侧肩胛骨旁，算是要害部门，贸然拔箭不仅会扩大伤口，很可能还会造成大量失血，直接送我去见阎王。暂时不拔，我反而能多撑一阵。

　　起身上马前，我摸出星寰给我的小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这药，我本来以为这一趟不会用上了，或者说我自己不会用得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他替我准备的。幸好，还剩了最后两颗。

　　“赵大哥，咱们真的要跟上去吗？你的伤……咳咳……”

　　“别担心我了。你自己撑得住么？”

　　银屏止住咳嗽，轻笑道：“你们都豁出性命，我又怎能贪生怕死、畏缩不前？若被父亲知道，定会狠狠责备我呢！”

　　我听得心中颇为苦涩。她的父亲已经不会再责备她了，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不再多说，一抖缰绳，跟银屏一人牵一匹马，两个人总共带着四匹马，朝着薛礼等人追踪的方向而去。剩下的两匹马就留给猎户们了。我们两人一个带病一个带伤，管不了全部的马匹。

　　离开猎户的茅草房，我们很快便沿着溪水进入山谷深处的密林。今晚月色好，接近满月，山林间并不是那么昏暗。即便如此，在这夜晚的山中，要找人也还是太勉强了些。我们自认为方向没有错，可走了许久，还是不见任何踪迹。不仅找不到掳走刘权的那些神秘黑衣人，就连薛礼和许岩他们，我们也没见踪影。我跟银屏不约而同，心里开始着急了。

　　“他们不会跑这么远吧？是不是咱们找的方向不对？”

　　“我明明看到他们确实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我们走错了路？这种深山野林，林子里基本没有路，他们走哪条路都是有可能的。天知道我们是在哪个岔路跟他们错开的？

　　“前面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像是为了配合银屏的话，她的马也开始闹别扭，不肯再往茂密的山林中前行。银屏安抚了半天，也没能让坐骑乖乖听话，反而闹得其余几匹马也开始烦躁。马是警觉性很高的动物，十分机敏。见这几匹马如此反常，我心里也有些发毛。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密林，不由地也心生畏惧，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们折返吧。”我提议，“我记得先前有个路口，也许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银屏不置可否地默认了。我们拨转马头往回走了片刻，离开密林，重新回到靠近溪水的树林边缘。我纳闷地望着身后的树影重重，疑惑不解。仔细想想，我们也不过耽误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怎么就追不上了？而且，为什么连薛礼他们的踪影都找不到？不管是发生了交战还是单纯只是寻找，怎么他们几个人一点声音都不出呢？

　　“这林子也太安静了些。”我对银屏道。

　　银屏点点头：“是啊。虽说是冬天，也安静得过分了。薛大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

　　难不成薛礼也跟我们一样，压根没有沿着正确的方向追踪？那些黑衣人的本事竟然这么大，就像被海绵吸收的水滴一般，融入这崇山密林的深处，消失不见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刘权？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刘权在这里的？

　　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我咬着牙撑过去，感觉冷汗沿着脸颊缓缓而下。再找不到人，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维持意识的清醒。疼痛和失血让我随时都有可能昏倒。我开始觉得追上来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可是留在猎户家里，难道会是个比较好的选择吗？我看也未必。

　　走着走着，银屏的坐骑突然马失前蹄。她发出一声惊呼，跟着被摔倒在地。我正因为在意伤势而心不在焉，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惊呼，这才回过神来。扭头见她摔倒，我急忙跳下马去，三步两步赶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银屏满脸痛苦之情，显然摔得不轻。

　　“小姐还好吗？摔到什么地方了？”

　　“我的脚……”

　　她呻吟着，指着自己的右脚动弹不得。我拉开她的裤脚一看，脚踝已经肿了起来，应该是扭伤了。

　　“你忍一忍，我……”

　　我本想抱她起来，然而稍微一用力，后背的箭伤差点让我疼昏过去。我眼前黑了好一阵，才头晕眼花地睁开眼，看到银屏满是歉意的表情。

　　“抱歉、赵大哥，都怪我不中用……”

　　“马失前蹄，这不怪你。”

　　“可是我的马，刚才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踩到了东西？”

　　我下意识地去看她刚才摔倒的地方。她的马也摔在一旁，同样摔得非常严重，前腿似乎骨折了，挣不起来，痛苦地嘶鸣不已。对马匹来说，这是最糟糕的结局。这匹马不会再好起来了，只能是死路一条。我的视线在马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地面，仔细查看之下，却赫然发现绊倒银屏的不是别的，竟是倒卧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啊！！那、那是……”

　　那是许岩！那具尸体竟然是许岩！我无比震惊地确认了这个事实。许岩趴在地上，脸侧向一边，头上流出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但已气息全无。还没等我消化这个事实，银屏又惊叫着发现了跟许岩一道行动的王云的尸体，倒在一旁的灌木丛里，身上要害之处插着两支箭。

　　“许司马他……”银屏的声音颤抖着，“那、那薛大哥呢？会不会也……”

　　我无言以对。我们没有在附近发现薛礼等其余三人的行踪，也许他们死在了另外的地方，也许他们只是跟我们走散了。但是在此时此刻，我们无法确认任何事。

　　“别慌，银屏小姐。我想……我们既然没有找到遗体，那他们应该还活着！你稍微等一下，我查看一下许司马的遗体……”

　　安抚住银屏，我硬逼着自己检查了一下许岩的尸体。许岩的致命伤应该在头部，身上没有重伤痕迹。他的身体仍有余温。我惦记着他说从上庸带出的对刘封不利的证据，我记得那也是一些信件、文书之类的文件，想看看他是否带在身上。然而找了半天，我也没从他身上找出只言片语。

　　心里有些失望，更有对许岩之死的遗憾。他就这么死了。在上庸他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本以为回到成都后一定可以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若是消除芥蒂还能做个朋友。然而他终究没能回到成都。还有王云。他是我进入汉军阵营之后第一个结交的同僚。在将军衙门的混战之中，他看到我回去救他时那份激动的神情，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我还想着这一次他应该会真心接纳我了，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没想到他也死了。他没有死在上庸，却死在了这里。死在这荒山野地、危机四伏的地方，我又带着重伤生死未卜，连帮他们两人入土为安的余力都没有。

　　该死的混蛋！！到底是什么人对我们下这样的杀手？劫走了刘权难道还不够吗？

　　这地方不宜久留。我扶着银屏起身，费了一番力气上了马。我自己再上马时，已经快要直不起身了。我不想再去追劫走刘权的人了，我也无力去找薛礼汇合。我只求能够带着银屏走出这个山谷，平安回到成都，回到仅仅只需两天路程就能回到的成都。我不想让银屏死在这种地方，我也不想让我自己死在这种地方。

　　我和银屏两个人两匹马，继续沿着溪流的方向前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乏力。痛觉似乎已经麻木，感官也变得迟钝起来。我机械地骑在马上，机械地让马驮着我行走，觉得自己随时都能一头栽倒，永不醒来。

　　我难道真的不能活着回到成都了？

　　在意识时有时无的迷糊之中，我听到银屏似乎大声叫了起来。我强打起精神，发现我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一片谷地中的开阔处，走到一处宿营地来了。银屏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眼前站着两个士兵，两杆长矛指着我。士兵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只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蜀国汉军的制式。

　　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从怀里掏出关兴的令牌，递到那两个士兵面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飘在空里的炊烟一般飘忽。

　　“我是……前将军护军关兴麾下……军司马赵乐……那位是……关将军的女儿……带我们……去见你们统帅……”

　　说完这番话，我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我并没有摔到地上，有人扶住了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听到“赵将军”三个字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