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01、一〇一、目的地：上庸（上）

　　关银屏的出现令我和关兴都大吃一惊，关兴同时还非常尴尬。他找我来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屏退所有人的“密谈”，没想到却被自己妹妹破门而入，还如此不客气地质疑，这面子丢得可想而知。关兴当场就黑脸了。

　　“银屏，你这样闯进来像什么样子？我正在和悦之谈论军务，岂是你能插言的？赶紧给我出去！”

　　关银屏并没有被哥哥严厉的语调吓退，俏脸一扬：“二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写信问过张苞哥哥了，他说自从成都一别，根本就没有再见过薛大哥！二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此言一出，关兴更加生气，我也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位关小姐还真是很有头脑，知道先去求证，再来质疑。但这样做无疑会让关兴面子上更加下不来，何况还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

　　“银屏，我再说一遍——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房去！等我跟悦之商量完，我自会去找你！”

　　关兴说这话已经包含了极大的克制，他也不想当着我的面对妹妹发火。

　　关银屏却并不买账，执拗道：“二哥你就告诉我实话吧！你是不是派薛大哥去做什么很危险的事了？你现在想要赵……赵司马去接应他，是不是？”

　　“啪”地一声，关兴拍案而起，怒道：“够了，银屏！我说过军务上的事不容你插嘴！你是想要我叫军士进来把你押回房去吗！？”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关兴的口气、脸色，也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严肃得吓人。关兴是个很少会这样发脾气的人，何况还是对着一向宠爱的亲妹妹。关银屏也终于意识到哥哥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俊俏的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死咬着嘴唇才没落下来。兄妹二人僵持片刻，关银屏终于还是跺了跺脚，扭头奔了出去，还差点被房门绊倒。关兴看到她踉跄一下，本能地迈出步子想冲过去扶，只迈出一步便停了下来，望着关银屏奔出门去跑走了。

　　房内一时间静得吓人。我等了一会，尽量低调地走过去把门重新关上，回到关兴身边低声道：“护军大人消消气，何必对小姐生这么大的气？都是自家兄妹……”

　　关兴回过神来，叹气道：“我也不想这样呵斥她，可银屏这丫头这次太不像话！随随便便就敢闯进来不说，甚至还瞒着我去找张苞求证，胆子也太大了！家里就她一个女孩，父亲也好，我跟大哥也好，都宠着她，难免宠坏了些，不知轻重！”

　　“小姐只是担心薛大人，关心则乱吧。”

　　关兴看我一眼，问道：“你也知道了？”

　　“这个……小人也不是有意窥探，只是无意中……”

　　关兴叹道：“丞辅的人品武功，的确是极佳的，可惜啊！”

　　可惜关银屏作为关家唯一的小姐，不大可能下嫁给自己家的部曲将。而她跟薛礼明显是妹有意郎无情，我也替她觉得惋惜。

　　“那么薛大人的事，大人预备如何处理呢？”

　　关兴看着我道：“悦之如此聪明，银屏都能猜到的事，悦之不会猜不到吧？只是此行风险之大，尤胜丞辅之前的独自行动。悦之可愿冒这风险？”

　　我低头行礼道：“大人对赵某有知遇之恩，信赖之重超过平常。薛大人平时也多有照拂。赵某义不容辞！”

　　关兴欣慰道：“多谢你，悦之。实则该是我亲自走这一趟，但我实在不便出面。也是我考虑不周，轻率地让丞辅独自前去。你这趟过去，务必小心谨慎。实在不行，以保住性命为第一优先。若是折了丞辅，又失了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慷慨激昂地回答：“大人说的哪里话！小人一定拼尽全力，绝不会顾惜自己性命！只是薛大人的下落，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关兴点一点头：“有。丞辅之前的最后一封信函，是从上庸城外的驿站送来的。也就是说，不管他现在在哪，失去行踪之前，他一定到过上庸！”

　　关兴随即摊开地图。他告诉我，上庸城是上庸郡的郡治所在。上庸、新城二郡是最为靠近襄樊前线的驻屯地之一。薛礼从成都出发，先是沿江而下出了巴东郡，随后离开水路，北上前往上庸。他建议我也走同样的路线，一来这样走比较快，二来也方便沿途打听消息。如果在路上没有任何发现，他叫我直接进上庸城，去找守将刘封。他会写一封信给刘封，就说派我前去联络荆州前线，过境上庸休息几天，并不说明真实目的。而我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暗中打探，在上庸城内寻找薛礼的下落。

　　我听了之后，感觉有些不妥，心怀顾虑地问：“这样行么？小人以为，不如小人私下里潜入城中，暗中打探，不是更好？何必要惊动守将呢？”

　　关兴摇头道：“没有如此简单。眼下襄樊正在交战，上庸、新城距离很近，又是新近归附不久的城池，盘查必定森严。你的口音一听便是外地来的，又没有进城的令牌，如何能够混进城去？索性光明正大，刘封倒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这个守将刘封，是个什么人物？”我好像听说过，但是印象不深了。

　　关兴轻叹道：“刘封乃是汉中王殿下义子。殿下于荆州时尚未有嗣子，便收罗侯寇氏之子为义子。虽是义子，殿下待他极为看重，刘封自身也勇猛善战，不负殿下期许，累功迁为副军将军。他与我父，似乎颇有嫌隙。”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刘备的确有一个义子，但我不太记得他结局如何了。反正继承刘备帝位的人是刘禅，这是不会错的。但是他跟关羽关系不太好啊……那我打着关兴的旗号，又号称是要到樊城前线去的，真的能够得到礼遇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质疑和反驳咽了回去。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还是先按照关兴的计划来安排，带着他的书信过去。到了那边具体怎么样，还是我自己说了算的，现在在这里继续争论并无多大意义。

　　关兴又叮嘱我务必要注意安全，不管能不能找到人，年关之前必须回来。至于随行人员，他让我自己挑选，随便我带多少人。我想了想，觉得带太多人也不方便，带少了又不管用，挑几个身手好、又听话的，五六个人就足够了。跟关兴商量了一下，我们最终从他的亲兵当中挑选了五个人，包括之前跟我关系不错的王云。关兴给我两天时间做准备，要求尽快出发，快去快回。我也答应了。

　　从书房里出来，我心里仍然激动不已，心跳久久不能平复。这项任务虽说我觉得自己是最佳人选，但真的接手下来，仍然感到有几分难以置信。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负责一项任务，又是如此重要的秘密任务，我既担心自己无法完成，又有一份跃跃欲试的期待。关兴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付给我，说明他也觉得我可以胜任吧？那我更得好好表现才行！

　　我怀揣着激动的心情一路小跑回到住处，直接敲开了星寰的房门。他正在屋子里研究草药，看到我，打趣地笑了笑。

　　“公子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怎么如此高兴？”

　　“不算好事，但也不算坏事吧。”

　　我推着他进了房间关上门，把薛礼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还顺便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予？予没有立场和公子同去吧？”

　　“你是大夫，就算要一起去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吧？”

　　“关兴将军未必同意。再说予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去了，只怕碍手碍脚，多有不便。”

　　我汗颜：“手无缚鸡之力？我看你的体力比我好得多呢……”

　　“空有一点蛮力罢了。”他笑。

　　我也跟着笑起来：“算了，我本来也没觉得你会同意。只是我一个人去，心里多少没有底，想拉你陪我一起罢了。”

　　他轻轻点头，轻声道：“予终究不能总是陪在公子身边。公子姑且把这当作历练，也是极为难得的良机。”

　　“可若是我救不了薛礼呢？”

　　“公子是真心想救他？”

　　我十分诧异：“当然是真心的呀！”

　　星寰沉默片刻，轻轻一笑：“予也知道公子会这么说。公子是性情中人。”

　　“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你要我……”

　　“要怎么做，由公子自行决定就是。救得了救不了，终究是薛礼自身的造化。予只是希望公子珍惜自身，务必平安归来！”

　　我笑笑，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自信，豪迈地回答：“当然！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我还要活着回邺城去呢！”

　　对，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也一定会活着回邺城。不管在上庸等待我的是怎样的局面，我也一定要活着回来。当然，如果能带回薛礼是最好不过了。

　　我并没有让星寰帮我测算一下这一趟吉凶如何。不是不相信他的占算本事，而是觉得若是算出来结果不好，他也会安慰我，结果若是好，我又怕自己大意，索性不问。星寰也没有多说，只给了我一小瓶药丸，说是救命的药，情况危急之时可以保命。我收下来贴身放好。没有大夫随行，药丸是比任何装备都贵重的礼物。

　　两天后，我带着王云和另外四名亲兵，改换装束，低调地离开将军府。没有人公开为我们送行，这仍然是一趟秘密任务。我的怀里揣着星寰给的小药瓶，还有关兴亲笔写给上庸守将刘封的信，以及作为身份证明的令牌。

　　说句实话，走出将军府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是非常不安的。这真正是我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全权负责一个项目，做得好还是做不好，成功还是失败，都是由我来决断、负责的。我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吗？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对于能够如此信任我的关兴，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想辜负。

　　我们的计划是先走水路顺流东下。船也是关兴提前准备好的，雇了两个老成可靠的船家，负责把我们送出益州。我带着王云等人，按照说好的时辰，来到城外一处僻静的渡口。这个渡口的船不多，水路曲折难行，只有最资深的老船家才愿意走这个渡口。寻到了船家，检查了渡船的情况，我们几人上了船，在船舱里各自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想到从成都到秭归一路行船颠簸，我心里暗暗叹气，只希望自己争气一点。怎么说这次也是行动负责人了，我也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过于丢脸。

　　船顺水而行，离开了渡口，缓缓朝着主水道行进，船速也逐渐加快。正当我们几人都为暂别成都而略感惆怅时，岸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很惊讶，船上其他人也都惊讶不已。大家都认出了骑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关银屏关小姐。我们这趟任务机密，，关银屏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感到不解。

　　我心里暗暗觉得不妙。关银屏绝对不是来送行的。关兴都没有来送我们，她一个女孩子家更不可能。那她是来干什么的，我也不难猜到。再看她一身短衫打扮，背上还背着行囊，我更是被不妙的预感压得头疼欲裂。

　　“停船。”我吩咐船家。

　　船家也早知道会这样，靠岸将船带住。我不等船停稳，纵身一个健步跳上岸，关银屏也在我面前勒停了马匹。

　　“小姐怎么来了？”我问道。

　　关银屏朱唇轻启，坚定而不容拒绝地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话：“我要一起去！”

　　我轻叹：“小姐说笑了。以小姐的身份，如何能与我等同行？小姐不要为难小人，还是赶紧回去吧。”

　　关银屏轻笑一声：“哼，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好吧。”

　　话音落地，她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只听“唰”的一声轻响，眼前银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让我上船跟你们一起去！否则，别怪我关银屏的刀不认你这个人！”

　　我惊讶地倒吸一口气，身后船上的王云等人也发出惊呼。谁都没想到关银屏竟然如此决绝而坚定。我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的戏谑和动摇，坚定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倘若我开口说出拒绝的回答，我不怀疑她会把手中的刀推过来。

　　但我并不觉得她会真的杀了我。

　　“小姐，您这样，实在令小人无比为难……”

　　“废话少说！带我去！日后二哥怪罪起来，你就说是我拿刀逼着你的，你被逼无奈，都是我不好！”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叹道，“小姐也知道此行吉凶难测，能否找到要找的人，也完全没有丝毫把握。若是……若是小人应允了小姐，却无法将小姐毫发无伤带回益州，小姐认为护军大人会放过小人么？”

　　“我既然要与你们同去，自然是有觉悟的。生死有命，怪不得旁人！”

　　我无语。真是大小姐的思维方式。要是真的出了事，难道关兴会把责任算在她头上、而不追究我吗？

　　“小姐为何执意要去？小人知道小姐挂念薛大人。小人以身家性命向小姐保证，一定会将薛大人的消息找出来的。小姐是信不过小人么？”

　　我凝视着关银屏的眼睛，竭力试图说服她。带着她一起去，不仅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不方便了。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能跟我们几个大男人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呢？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啊！

　　“我要去救薛大哥！我知道他在上庸！上庸城我去过，我一定可以帮上忙！”

　　“小姐尽管放心，我等身受关护军恩德，定会殚精竭虑，一定会将薛大人救出来的！”我已经顾不上能不能兑现诺言，一心想说服关银屏打消念头。但她显然并不想听我啰嗦。

　　“不管怎么样，这趟上庸城，我是去定了！”

　　“请恕赵乐不能从命！”我也拿出坚定的态度。

　　沉默在我和关银屏之间持续了一阵。她忽然轻声一笑：“你不答应是吧？”

　　“我无法担负起保护小姐的责任！”

　　“哼！谁要你来保护了！”

　　说话之间，她手中的刀忽然调转方向，赫然指向自己。我一惊，她尖声说道：“若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在这里自裁！无需你日后向我父兄交代！”

　　“小姐不要开玩笑！”

　　我急忙伸手要去夺她的刀，没想到她反应也快，一连退了几步，手中刀刃却划伤了自己的脖子。看到刺眼的鲜红从她白皙的颈项间流出，我彻底投降了。

　　“我知道了！我答应便是！你快放下刀！快放下！！”

　　关银屏的嘴角终于浮现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