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97、【六目】

　　霍致风听得直皱眉头，不悦道：
　　“这是甚么话？太没道理，堂堂天泽上人，哪里来的可笑之处？！”

　　晟琢头也不回，仰头喝下一口酒，过了片刻声音传来，仍是冷意沁人，道：
　　“风少，那所谓的天泽上人，到底是谁？”

　　霍致风正待脱口而出“不就是你么！”，张口间却见晟琢倏地转回身来，大剌剌直视而来，那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极为诡异。霍致风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没有了言语。却听晟琢一字一句道：
　　“天泽上人，他是我父亲的儿子，而我，是他的女儿！”

　　而我，是他的女儿。霍致风猛然听到这一句，脑中腾然一阵翻涌，仿佛听到有谁在自己脑中大喝，说的话语相似到极点：蓝煞霍致风，你是霍为善义子，但其实，你是他亲生女儿！

　　霍致风也不知为何自己脑中如此反映，惊疑间按奈心绪，冲晟琢叫道：
　　“你这不是废话么！全天下都知道你袭的男子身份，你还枉自可笑个甚么劲？！”

　　晟琢伸出右手，握手成拳，独伸直了食指，摆出个“一”的手势，在霍致风面前晃了一晃，方道：
　　“头一个可笑的，便在于此了！天泽上人，不过是全天下人自欺欺人，变出来的戏法，将一个宁王府的小公主，无端端变成一个叱咤风云的小侯爷。风少，‘欺世盗名’这四个字，你觉得可贴切？”

　　霍致风胸口发闷，已不想答话，她只觉得听晟琢一说起女扮男装此等事宜，自己便是憋闷恼火，听到欺世盗名这几个字，更是觉得莫名烦躁，二话不说，举起酒坛便猛灌了几大口。

　　晟琢悲然一笑，踱步到霍致风身侧，同她比肩而立，霍致风喝着闷酒，听着她的声音缓缓飘过耳边，撒在空旷群山之间，竟觉得再寂寥不过。

　　“当年父王战死，先王赐我男子名分，世人皆以为是无上荣光，可是谁又曾理会过晟某喜好？我一不喜骑射，二不喜读书，三不喜认字，更不喜兵法……凡男子需习之物，一概都为我所恶。自我受了这男子名分起，我便没有半刻自在，更无半刻欢喜，我只知道，我厌恶这男子名分，简直憎恶至极！”

　　霍致风咕咚咕咚喝完了满满一罐酒，手臂一扬，只听“啪”地一声，酒坛应声而裂。霍致风扭过头来，她的面上，竟也带着几分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神情，冷笑道：
　　“我算是明白上人为何要找上我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哼哼，我风少只想说一句，晟琢，你小子就知足罢！”

　　话音刚落，她便欺身到晟琢面前，一把拎起她衣领，恶狠狠瞪着她，狞声道：
　　“你就算再欺世盗名，至少也盗得美名盖世，你瞧瞧我风少，一样的欺世盗名，却盗了这么个烂名声！什么蓝煞，简直就是臭名远播，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与我有血海深仇，恨不得杀我为快。我与你一个天一个地，我还没说‘厌恶’二字，你倒厌恶上了，甚么道理！！”

　　言毕一把将她推开，自己腾身一跃，跳至城墙之上，一把撕开外衫，朝天怒吼道：
　　“甚么男子女子，管他爷爷个球！天高地阔，任我风少翱游，还不是一样畅快！”

　　晟琢大力拊掌，亢声道：
　　“好个天高地阔任我行，说得好！”

　　赞叹间她也拔身而起，跃上城墙，摇摇晃晃站稳了脚跟，方笑道：
　　“不愧是风少，只凭这一份洒脱，就不知强过我晟琢多少倍！倘若晟某也能同风少一样，既为男子身份，便享受此间快活，潇洒来去，随性行事，那该多么惬意！”

　　霍致风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担心她一个不稳摔下墙去，便挥了右臂到她身前，晟琢扶着她右臂站得稳了一些，感激一笑。霍致风望着她笑容，只觉得那份硬朗间难掩的清澈，实在像极了自己十分，遥想当初花溪初遇，因为姐姐的缘故，自己对她厌恶到了十分，唯一看她顺眼一点的地方，就是她同自己一样，虽然扮成少年模样，但却一点都不忸怩，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风味，气势举止都是极入眼的。

　　恐怕这也是晟琢几次三番要同自己结交的原因，或许太投眼缘了罢！霍致风念及至此，望着夜色中茫茫群山，不由心生感叹：举目天下，除了她与我二人之外，还有谁能体会此间荒唐？

　　晟琢似能明了她心中所想，竟叹息道：
　　“荒唐的是日久天长之后，我竟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男子。风少浪迹江湖，或许不知，这朝堂之上，负了男子名分，凭空就多生出一份争权夺利之心。不知不觉间，我竟发现自己如此精于算计，布局精巧，杀人于无形……霹雳堂一役，在那断肠崖之上，我……我第一次觉得，这男子名分，已将我带至万劫不复之境。”

　　霍致风沉声道：
　　“哪天你能少想些有的没的，岂不痛快许多！我看是你太过心细如发，才惹来这些烦恼，难得糊涂这四个字，难道你未曾听过？！”

　　晟琢低低一笑，涩意满面，哑声道：
　　“晟某一个糊涂，就断送了一条鲜活生命，风少以为，糊涂是我晟某能享之福么？”

　　霍致风闻言一怔，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悲切之意，却听晟琢喃喃道：
　　“见着她之后，我才明白，这男子名分，原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能让我兜兜转转之下，与她相遇。”

　　转头望着霍致风，知晓她并无以前记忆，自己也不能全盘托出，害她血魂爆发，因苦笑道：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纯洁无邪的人。风少……我那时便是一个糊涂，将她带回了新召，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结果……”

　　话未说完，言语已然哽塞，难以再续，霍致风见她似乎极为难过的模样，心下更是烦乱不堪，因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我听不懂，要么你清清楚楚说完，要么你干脆就莫要说了！这么吞吞吐吐的折磨谁！”

　　晟琢别脸兴叹，忖道：浅梨之事，唯有等风少医好了血魂，恢复记忆之后，才能详谈——或许，到时她根本就不愿再与我多言，只愿一刀杀了我泄恨罢！

　　涩笑一声，方道：
　　“晟某如何不想与风少畅谈？只是此间牵扯太多太杂，晟某实在无法直言相告。”
　　扭头又对霍致风一笑，道：
　　“或许到时风少再也不认我这个朋友，晟某也无话可说，只望风少能应允我一件事。”

　　霍致风被她的话搅得头昏脑胀，也不及细想，只问她什么事。晟琢笑道：
　　“我只望能在兵戎相见之前，能再与风少痛饮一番，风少意下如何？”

　　霍致风心道：她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要同她拼个你死我活？难道真有甚么深仇大恨？看她样子也不像。疑惑归疑惑，霍致风点点头，仍是应下了。晟琢见她应允，便不再言他，仰身一声长啸，接着扯过霍致风跳下城墙，两人挨着墙根坐下，举坛痛饮。

　　酒过三巡，霍致风也有些酒意上头，大着舌头冲晟琢嚷道：
　　“那些过去的事情，我风少都不理会，只是你如今对我姐姐，决计不能有二心，不然，哼，我风少绝不饶你！”

　　晟琢从未喝过如此多酒，此刻两眼都已发直，听了霍致风这话，不悦道：
　　“我若有二心，哪里肯如此决心退隐？！……总之……我再也不会让那等惨事发生了，再也不会！”

　　言毕将酒坛一扬，坛里酒溅出来，泼了霍致风一头一脸，霍致风哇哇怪叫，也将酒往晟琢头上泼去，这么一来二去，喝是没怎么喝了，泼倒是泼得尽兴。顽闹之间天空几道闷雷滚过，陡然炸开一声巨响，只见夜色中一道闪电破空劈下，瓢泼大雨浇然而坠。

　　两人顿时淋得浑身湿透，却大呼痛快，一前一后跃下城楼，仍是顽笑着往客栈方向奔去，一路唱着山歌野曲，俨然两名醉汉行径，到了客栈门口，早被等得不耐的下人们分别迎了进房。

　　晟琢也不肯换衣，一进房便挣开下人，扑倒床上，胡乱念叨着碎语，道：
　　“走开走开！本王已经退隐了，你们全给我回去，回去！”

　　那些下人们无奈，只好去请了柯雪柔来，好歹她也是前任王妃，再怎么也亲近一些，也好相劝。还未请来柯雪柔，虞梦裳却不请自来，原来她一直担心不下，也未曾入睡，听得客栈一阵喧闹，便知道二人已然回来，是以过来晟琢房间探视一番，也好放心。

　　一进房间就见着晟琢衣衫头发悉数湿透，抱着衾被不肯放手，下人们说明了情况，虞梦裳便走近了床头，唤她名字，却不料她醉得深了，听不分明，见有人叫自己，竟叫道：
　　“本王说了退隐，便是真的要退隐！还劝甚么！本王决计不会改变主意的！”

　　再唤了几声，她竟嘶声喊起来：
　　“为甚么你们都这么傻，为甚么？！”

　　虞梦裳心下纳闷，忖道：退隐之事，她为何会如此介怀？此刻喝得如此烂醉，仍是一心牵挂，难道这退隐一事更有深意？联想到巫之诲所言，虞梦裳不由忧心泛起，正想再行问话，却听门口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竟是柯雪柔匆匆赶来。两人瞧了个对眼，都是一怔。柯雪柔见晟琢醉态，也不多迟疑，吩咐道：
　　“还愣着做甚么？！快将王爷扶到一旁软塌上，把床上被褥悉数换了，你去倒些醒酒汤来，你们去安置热水，准备给王爷沐浴，快些去罢！”

　　下人们这才领命而去，虞梦裳见她简单几句，便安排得妥妥当当，也安下心来，正想转身回房，却听晟琢突然高声唤道：
　　“梦裳，梦裳！你为甚么这么傻？！”

　　柯雪柔正合着几名丫鬟，边哄边解着晟琢外衫，才解了一半，就被这几声大喊惊得一愣，虞梦裳亦是停了脚步，上前细探。却见晟琢眼睛睁开一条缝来，恍惚间正对了柯雪柔一双璃眸，浑身便是一震，右臂豁然一伸，紧紧抓住柯雪柔正帮她解衣的左手，牢牢握着不放，片刻之间，眼眶中竟盈满泪水。

　　柯雪柔被她如此一握，正觉得又羞又臊，想要挣开手来，抬眼却见她面色悲怆，眼中嚼泪，心不由一软，便由了她握住不放，只听她哽咽间颤声说道：
　　“浅梨，为甚么你愿意为我而留，连性命都不顾？为甚么我就不能为你而走，为甚么？为甚么？！”

　　空中陡然又是一声惊雷炸响，房中之人俱是一惊，而虞梦裳与柯雪柔二人，已是惊惧难当，呆立当场，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