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8、【首目】

　　念四拖着只熊走进院子，这画面多少有些怪异：纤瘦的身子拽着一只硕大的黑熊，她人高都不及熊的身子长，此刻她信步往前行，手抓住熊掌将熊在地上滑行，就像是拎着只菜篮似的，一点都不像是负重前行，速度一点都没受熊的影响，让人诧异她的力气怎会如此之大。其实念四从小爱武成痴，家中各色武学秘籍、内功心法她都熟读再三，每日修炼不断，孜孜不倦，不仅将全身劲力修炼到了极致，更是精通将气力巧使活用，所以莫要说山中野畜，就算江湖中顶尖高手，想制住她都得颇费力气。

　　扔下猎物，念四拍拍手进了草屋，只见大娘虞楚枫和七妹虞梦裳都在，大娘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七妹正端起了茶杯浅咄着。闻得念四进房的声响，虞梦裳抬起头来，对念四微微一笑，道：

　　“四姐可回来了。”

　　她只不过是随意扬起了嘴角，浅笑了一下而已，在念四看来却如同见着芳兰初绽，不胜娇妍，仿佛世间再无更加动人之物。念四心忖着七妹越大越迷人，不知道以后会长成何等绝色容颜，口里应道：

　　“七妹。”

　　她本想拉起妹妹的手看看最近可是又瘦了，可是虞氏族规，除了父子母女，禁止族人相触，只得忍住，接着想到那蓝衫少年，于是问道：

　　“妹妹出关了？那小子怎么样了？”

　　提起蓝衫少年，另两人都是神色一变，念四不知所为何事，眼巴巴望着大娘，只听虞楚枫叹道：

　　“念四，你可还记得二娘？”

　　念四不答，眉头却紧锁起来。她本有两个母亲，大娘虞楚枫，二娘虞楚莲，皆为虞氏族人，自小互生情愫，结为伴侣。

　　此番缘由说来可长：虞氏一族传宗接代，所需条件十分苛刻。虞氏血脉多为纯血之坤体，偶有族人生来即为纯血之乾体，乾坤二体在水中交合，方可诞生纯血后代，延续族脉。这纯血之体本就是世间罕有，万人中只得一人，而乾体更是难寻，所幸乾坤二体若皆为女子，则交合之后都可生育后代，所以虞氏一族只要体质相符，不论男女，都可共结连理，是以未婚青年严禁相互触碰，除非相恋结合，才可肌肤相亲。

　　虞氏一族为上古流传之神族，一直颇受各代皇族敬仰尊崇，因此一直人丁兴旺，养尊处优。但前朝梁王性格暴戾，生性多疑，唯恐虞氏族人反叛，是以偷偷派人一夜之间暗杀全族，想将虞氏一族在措手不及间悉数灭尽。幸而天不亡族，一百余人侥幸逃脱，此后再不现于尘世，各自隐居山林，过起清心寡欲的生活，被尘世间辗转流传为神仙般的存在。

　　虞楚莲与虞楚枫两人共育七子，皆为女子：虞梦裳与其二姐、三姐为大娘所生，其余子女皆为二娘所生。一家人隐居于子午岭中，举家和睦，其乐融融。若不是十五年前二娘与那姓霍的男子私奔，或许其他姐妹们都不会相继离开，只剩她和七妹两人与大娘作伴。念四听到大娘提到二娘，心中有些不快，闷声道：

　　“我自然记得的，大娘提她作甚。”

　　她素来心直口快，是非分明，虽然虞楚莲为其生母，但她憎其不告而别，抛下爱人与儿女不顾，是以语气并不太好。

　　虞楚枫听出念四心中憎意，又叹口气，道：

　　“那少年就是你二娘的孩子，名唤霍致风。”

　　念四倒吸一口气，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赶紧定下神思，道：

　　“她……怎么会……”

　　转眼望向梦裳，希望她能否认，梦裳双眸闪过一丝不忍，但却仍是点点头。念四心中大怆，提起剑就往左侧草庐迈去。虞楚枫喝道：

　　“念四，留步！”

　　念四顿下身形，冷哼一声，道：

　　“那种人的不纯之种，留她何用，我见了心烦！”

　　她想要结果了那蓝衫少年，眼不见心为尽！二娘离家弃子的事实，她终究不愿去想，她并不想承认二娘跟人私奔，还狠心抛下她不管，她心性直率，却最为粘人，常常抱着二娘整日撒娇求欢，二娘也是颇为疼她，想不到一夜之间，她的二娘就再不出现了。

　　虞楚枫怎地不知念四心思，快步上前拦住她继续前行，厉声道：

　　“四儿不要胡闹！这一切与那少年无关，她自小变被爹娘抛弃，处境更为悲惨，你又何苦为难于她？”

　　念四听得那句“自小被爹娘抛弃”，便得同感，心有戚戚焉，终于肯停下脚步，又听大娘继续说道：

　　“此时她又使了血魂术，恐怕凶多吉少。”

　　血魂术亦是上古神术之一，需要体内流着虞氏一族之血之人方可催动，用血中精气封住任何不想忆起的记忆，初时一切如常，但慢慢的血魂成长，所需血精气愈来愈多，人体会愈来愈虚弱，直至血魂中血丝密布，到时人体会血竭而亡。要破血魂术需用另一上古神器：通天宝镜，将人置于镜前，沐浴镜中反射而出的紫阳真气，融尽体内血魂。但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让此人恢复记忆，若是记忆回复，血魂破裂，血精气散乱于体内，后果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通天宝镜被前朝梁王所虏获，极有可能藏在梁王宝藏之内，而这梁王宝藏身在何处，更是无人得知。

　　念四心中明白，也没了杀人的兴致，回想这些日子少年陪她练剑，勤劳作田，虽然人有些耍滑头，但人还是不坏。她人单纯，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也不气闷了，反而担心起霍致风来，急道：

　　“那该如何是好。”

　　虞楚枫与虞梦裳相视一笑，想是都猜到念四会有如此反应。虞楚枫道：

　　“当务之急，是找到巫彭，让他想想拖延血魂吸收精气的速度，再寻访梁王宝藏，尽快找出通天宝镜。”

　　念四点头称是，道：

　　“那我速速带她去找巫神医便是。”

　　虞楚枫笑道：

　　“你还是在此间陪着为娘，让你七妹去便可。”

　　念四一愣，七妹要去？不会吧？为什么？她扭头望向虞梦裳，却见七妹低头不语。看来在她去猎熊的这段时间里，大娘已经说服了七妹出山，换了以前，她敢肯定七妹不会答应，但，这次，到底大娘怎么打动了七妹？念四虽自小顽皮，但很是听话，因此也不反驳，只疑惑着，紧盯着七妹上上下下瞧。

　　虞梦裳此刻还在细细咀嚼方才大娘对自己的一番话，当她惊讶发现霍致风身世，告之大娘之后，大娘即刻决心让她陪霍致风一同出山，寻访那巫彭和通天宝镜下落，祛除霍致风体内血魂。自然，自己是不肯的，但，大娘深深凝视她一番，沉声道：

　　“解铃还需系铃人，七儿，为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愈来愈不喜欢说话，每日将自己关在房中看书考经，日渐消瘦，都是为了二娘的离开。你的姐姐们都走了，念四和你选择留下，为娘知道，你四姐是为了替她生母留下陪为娘，而你，是因为这里留着你二娘的影子。你自小与二娘亲近，比你四姐更加粘二娘，为娘心里清楚。你不像念四，事事流露在外，所以为娘最担心的，就是你。为娘希望你能将二娘骨肉治愈之后，将二娘之事彻底释怀。娘也希望你出山之后，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纯血之体。七儿，你可明白为娘心意？”

　　“娘，七儿不想找另一半纯血之体，七儿只想在娘身边终老，仅此而已。”

　　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娘亲，难道，找到另一个纯血之人，我就会释怀么？

　　“七儿，你以后会明白，那另一半纯血之体，方能让你人生圆满。等你寻着那人，才会觉着真正的开心，娘不想看着你这样下去，你可知你现在瘦成何等模样？若你心魔不除，恐怕迟早身未老而心已衰。”

　　“娘，就算找到那个人，谁能保证，七年之后，她不会像二娘一样，离开我呢？”这是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不，并不是疑问，因为，她知道答案。所谓爱情，如同大娘和二娘一样，有过甜蜜欢笑，可是最终，无法善终。

　　“……你终于告诉为娘你心里的话了，七儿。为娘正是知道自己的错，让你封闭了自己的心。不要束缚自己，你有自己的人生。知道么？七儿，去用自己的心体会，去真正的爱，等你回来，再告诉娘，你的体会，好么？”

　　“……”自己没了言语，娘亲的话，自己是无法反驳的，爱么?那是怎么样的存在呢？或许，自己，还是有些好奇的罢。

　　“七儿。”大娘的话将梦裳拉回了现实，“我和念四去帮你理好行李，你们早些出发罢。”

　　虞梦裳望着大娘藏着深意的眼眸，轻轻点头。大娘和念四去内房整理些衣物和随身物品，梦裳漫步踱出房门。草庐前方，她亲手种下大片兰花，记得以前二娘最喜欢兰花，总是带自己一起拿着小花锄松土，累的淌汗之时，二娘便会抱着自己歇息一阵，晒着暖阳，哼着小曲，那份惬意感觉，似乎还能清晰的忆起。梦裳用指尖轻触着一片花瓣，沾在花瓣上的露水随之滑落，梦裳轻叹一声，音似幽兰残落，无尽凄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仙子姐姐！你去了哪里！”

　　然后蹭蹭蹭的脚步声，有人奔到自己身后不远处，脚步声停了下来，梦裳回头望去。那个蓝衫少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张口结舌，然后一跌，直着上身倒坐地上，傻呆呆地望着自己，那模样三分怪异，七分好笑。

　　原来蓝衫少年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仙子姐姐要拿自己试试法术，满心欢喜要过来，却被念四暗算了一番，没有亲眼见到仙子姐姐天容，懊悔的要命。是以她发足狂奔，生怕耽误了时辰，又见不到仙子姐姐的影子，不料狂奔出门，就见到前边兰花地里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影。蓝衫少年顿住脚步细细张望，想确认下是不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仙子姐姐，募地见到人影转过头来，一张绝美的脸正对着自己，少年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突然间空白一片，难以自已，跌坐在地，说不尽的狼狈不堪。

　　虞梦裳原本容貌就已是绝世仅有，加上在子午岭中多年隐居，不沾凡尘，气质更是出落得优雅不凡，两者结合之下，只衬了一句话：此人只应天上有，不知何故坠凡间。那蓝衫少年胡乱叫人家仙子姐姐，倒也是真真没有错处。

　　见到他人跌倒，原本应当伸手去扶，但梦裳记着族规，并未伸手出来，只是站直身子，剪水双眸默然望着蓝衫少年。少年以为是自己模样愚笨，惹得仙子姐姐心生厌恶，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忘了要从地上爬起来站好。这么一来，一个不去扶，一个自己不起来，场面就变得一站一坐，颇有些滑稽。

　　那边念四记挂着猎来的熊，打算砍下熊掌给七妹带在身旁，熬汤来喝，出得院门却看见两人如此状况，俏脸一沉，冲蓝衫少年喝道：

　　“你这厮又在耍什么活宝？！快给我起来！”

　　闻得此言，蓝衫少年才似领悟了什么似的，赶紧爬将起来，胡乱拍着自己衣物上沾的灰尘，还没下得手去，又寻思灰尘会沾上仙子姐姐，一时间跑开丈余远去，方才开始掸灰。梦裳见少年如此狼狈不堪，不顾自己衣物，反而记挂着她，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还有几分好笑，面上不由得带了些笑意。蓝衫少年得了个空子抬眼偷瞧一眼梦裳，又发现伊人笑容，心中又是一惊，拍灰的手势顿了下来，悬在空中，偏生又是个怪异之极的姿势，让念四看得直皱眉。

　　念四心忖自己还是要跟着一起去才好，这少年看着七妹的样子，太过无礼。她无法容忍，斥道：

　　“不准你这么看我家七妹！你那日偷看七妹沐浴，本姑娘还没跟你算帐的！你给我看招！”

　　一剑斜斜刺了过去，少年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剑尖就已到了面门之前，来不及躲闪，少年伸指弹开剑锋，嘴里辩道：

　　“姐姐息怒！我那日实在并未偷看！不信，你问仙子姐姐！”

　　虞梦裳听得念四斥责少年偷看自己沐浴，羞得玉脸绯红，想起那日的确有人突然闯入结界，惊动了她，幸好隔得尚远，并未看到她半点。于是羞归羞，还是小声说了一句：

　　“四姐，她并未说谎。”

　　少年听仙子姐姐帮她一把，心下大为感激，又呆呆冲着虞梦裳傻笑兮兮。念四见七妹已然开口，也不好再佯怒攻那少年，硬生生收回剑势，见到少年又开始直视七妹，心中到底还是气不过，用剑鞘重重敲了下蓝衫少年的头，怒道：

　　“还看！还看！本姑娘饶你才怪。”

　　虞楚枫拿着包袱走出前厅，见此情景，喝止念四，道：

　　“四儿休要胡闹，让她们二人启程罢。”

　　又对摸不着头脑的蓝衫少年道：

　　“事不宜迟，你们先行上路，有什么事让七儿再慢慢跟你解释便是。”

　　山野隐居之人，并不桎梏于繁文缛节，也无需摆席践行，说走便走，该说的话，她都已同七儿说明白了，也无需再多加重复，只能让七儿自己领悟。

　　当下将包袱送到七儿手中，握住她双手，道：

　　“听为娘的话，七儿，你要保重。”

　　梦裳垂下眼眸，她自小居于此间，此时突然要走，她还有些不太习惯，也不知该怎么道别。念四在旁边轻声道：

　　“七妹，我送你一程罢。”

　　她们姐妹情深，终归是不忍分离。只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谁又能总陪着谁呢？至亲之人，也是一样，到分别时，还是一样的需要撒开手，各自前行。

　　虞梦裳走得很慢，念四在送她们的时候，她还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待得念四走了，就再不曾说上一句。蓝衫少年走在她身后三尺的距离，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两个人默默走着，直到天黑时分，才走了不到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