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61、【六目】

　　这，不是宁王府的新王妃柯雪柔是谁？！晟琢一眼见到她，立时万般心绪揉杂一团，发起怔来。柯雪柔拜完夫君，又依礼向晟決请完安，才缓缓抬起眼来，向晟琢望去。只见那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与大婚之日那般神采飞扬之态相去万里。也不知为何，柯雪柔心中恨意陡然间悉数让道一旁，莫名的，滋生出一股怜惜之情，黛眉也蹙得渐渐紧了，情不自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晟決见她们一个发愣，一个叹气，气氛凝重，不由心中得意，忖道：这下皇弟定能更加明白自己处境，往后有宁王妃在我手中为质，谅她再不敢造次。晟決心念已定，也不迟疑，当下起身拜别，唇角挂着必获全胜的微笑，抬脚出了书房。

　　晟琢送了晟決出门，回身望着柯雪柔，心道：我一时心灰意冷，竟将无辜之人一概忘记，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幸而方才有高人指点，才能暂时脱困。若是方才出了事，王妃也无法独善其身，少不得被一同监禁，若我害她受苦，又怎么对得起浅梨？想到浅梨，心中更是沉甸甸一片，压得呼吸都快凝滞不畅。勉强扬起笑容，对柯雪柔道：

　　“王妃一路辛苦，不如早些歇息罢！”

　　柯雪柔见那人一见面就赶自己走，再怜惜也有些恼了，因冷冷应道：

　　“臣妾斗胆，请夫君赐臣妾与父亲一见，听闻父亲遭遇坎坷，臣妾不能得见，实难入眠。请夫君恩准。”

　　晟琢听她句句“请”字不离口，知道她家教严苛，自幼懂礼尊道，因道：

　　“这里是凴銂，不比新召，王妃无需如此多礼。若是柯丞相还在府里，本王早就让你们父女重逢，只可惜，日前柯丞相突然失踪。不过王妃但且放心，柯丞相一切无恙，假以时日，本王定能查出柯丞相下落，保王妃与父亲团聚。”

　　柯雪柔闻得此言，知晓父亲又再次失踪，不由愁眉紧蹙，忧容满面。原本柯雪柔一心救父，上人新婚第二日远征之后，她便每日在府中讨老太妃欢心，探听梁王藏宝图下落，还以为早日将宝图藏匿处告之东方衍，便能换得父亲周全。不料数日之后，竟得知陈州兵变，父亲柯天鸿下落不明，而且和反贼樊虎臣扯上莫大干系。柯雪柔忧心忡忡，恨不得化出蝶翼飞出新召，亲身寻找父亲。如此每日正在府中度日如年，突然听闻父亲安然无恙，且到了凴銂，这才放下了三分忧心。不料天不遂人意，父亲竟然再度失踪，这教她情何以堪？！

　　晟琢见她闻言脸色大变，泛起满面苍白，知道她心中忧虑，心中也是跟着一紧，心道：她已经失去妹妹，如今又知父亲失踪，难为她一介弱质女流，竟巴巴跑来凴銂，一路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换来的却是如此消息，换了自己，一定也会难过无比。忖道这里，忙上前絮絮安慰了柯雪柔几句。

　　柯雪柔原本放心不下，愁思绕结之间，却见晟琢柔声相慰，满是关切之情，心道：这人倒也体贴细心，怪不得妹妹会被她迷惑，弄丢了自己性命。一念及妹妹，柯雪柔就涌出无限恨意，再也不看晟琢一眼，低了头行过礼，便出了书房，径自回房歇息去了。

　　晟琢终于又恢复一人独坐书案之姿，心绪却再难笃定下来，将狼毫笔握在手中，半日未曾下笔。心道：今日之事，皆因我一时心魔障目而起，竟牵连了奉先生被擒，现在三皇兄手中又多了王妃这张筹码，现在本王已经是孤家寡人，又被人握住把柄不放，看来不当傀儡也难了！不由心中惨呼，忖道：本王历经数载，好不容易将宁王府扶上正轨，为何短短一月之间，竟落得如此田地？！

　　她自顾沉思，竟忘记了方才那传音入密的高人，而这高人却似乎并未离开，又送音入晟琢之耳，道：

　　“你落得这番田地，难怨天，亦难怨人，要怨，只怨在一个‘情’字！”

　　晟琢闻得此言，矍然一惊，这才从椅上站起身来，四顾望去，只见屋顶梁上，空无一人，不知那高人藏身何方，又疑惑高人为何不现身说法，却要如此与她交谈。她正疑惑，那声音仿佛专知她心意，居然又解释道：

　　“你无需找了，在下不过区区孤魂遗命，不值上人一见。而且此处耳目众多，我若现身，定将生出诸多麻烦。是以上人不妨继续作画，轻声回话，也免去隔墙有耳。”

　　晟琢听高人此言，也觉甚妥，便回身落座，问道：

　　“高人既不愿现身，晟某也不勉强，却不知高人方才所说怨在‘情’字之上，到底是何意？”

　　那高人笑道：

　　“自你父王晟瑾战死之后，宁王府便已岌岌可危。你能挺身而出，力保宁王府周全，实乃可敬。你即位之后，内外兼修，稳筑皇纲，是为高瞻远瞩矣。外结平王，便可仰仗平王大势，杜绝阳王等暗中蚕食；内振农商，加固宁地昌繁，又身先士卒，大得民心。实话说来，霹雳堂一役之前，你的声威，天下无人能及。”

　　“霹雳堂你只身犯险，与东方衍联手，大破霹雳堂，击溃阳王一族。你能以东方衍与阳王素来积隙入手，自己不费力气，便挑拨离间，大获全胜，足见你智谋之高，布局之全。这次战役，的确可说是惊世之举，你的声威，也至此到达全盛，只可惜，你做错了一件事，救错了一个人。”

　　“蝴蝶门已经被通缉追捕，你却因不忍之心，冒险救下花浅梨。唉，你如今一切败局，皆因此女子为引，你可知道？”

　　晟琢一路听来，汗流浃背，浑身噤颤连连，直到那高人道出浅梨名讳，她才浑身一震，顿时醒悟了三分，却听那高人叹道：

　　“当时你若将花浅梨藏于他处，或许能免去一患，可惜你偏偏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明知不可，却故意为之，太过天真，你以为，你能力挽狂澜么？到底是年轻，往日的一帆风顺，竟促成了你当时的狂妄。”

　　“你第一次迷情，便导致浅梨惨遭赐死，自己身心俱毁，眼看宁王府血脉断竭，不日将亡。幸而神医族人与虞氏族人联手为你救治，才让你残喘活命。这是你之幸，却也是你之悲。”

　　晟琢喟然心叹，忖道：这高人说得再清明不过，那次虞姑娘与我神识相交，才让我日后对她心生倾慕，一切因缘，不都以那时为引么？！那高人不待她细想，又道：

　　“赤邦之战，你辞帅退位，在军中大失声威，让晟決大出风头，毫不费力夺去大半军心。你初落败局之时，还能临危不乱，一面取信于平王父子，留得青山在手；一面暗中筹备，又用消息网查探天下局势，又睿眼识英雄，救助曹家兄妹——为他日东山再起，做了无数准备。依我看来，若你这次不再次犯下‘情’罪，假以时日，大事必成！”

　　“你可知，今日若非我出言提醒，你若真正当面违抗晟決，依他不可一世的狂傲性情，就算少了你这一只左臂右膀，他也会率性将你灭族！”

　　晟琢听高人分析得句句在理，不由连连点头称是，又听高人继续言道：

　　“晟琢啊晟琢，你在最后关头，只记得让霍致风知会虞氏族人，保住他们周全，竟让其他一干人等险些堕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情’这一字，对你来说，与自掘坟墓无异！”

　　晟琢憾然而起，呆立半晌，悔思过往无数种种，竟发现每一句都与那高人所说并无异处，不由骇然后怕，庆幸自己及时悬崖勒马，留下一线生机。听到高人最后一句，不由心灰意冷，道：

　　“原来晟某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不配那‘情’字！高人训诫得是，晟某如此，果然是自掘坟墓，不过，坟墓中埋葬的，不是晟某自己，竟是那些无辜之人！晟某终于明白了。”

　　那高人道：

　　“不，你并不明白。我并未说，你不配‘情’字，就算你出身皇家，也可有情。但，不可迷情，更不能迷情入障，走火入魔。”

　　晟琢默默念着最后一句，心道：我对浅梨，就亦是迷情而不知醒转，才致她惨死；如今对虞姑娘，竟也如此，一错再错，都是因为我无法自控！那高人见她醒悟大半，才道：

　　“若是无关权势之争，你自然可以恣意为逍遥情种，享受那风月无边。只可惜你不仅身为帝王贵胄，更心怀天下，你一不忍双亲遗愿落空，二不忍天下百姓受难，如此胸襟宽广，怎能容得那些迷情魔意？”

　　晟琢不禁问道：

　　“难道天下与情爱，两者只能择其一么？！难道就无两全之法么？”

　　那高人笑道：

　　“两全之法倒有，可惜太难，自古到今，能够得天下又拥美人者，屈指可数，实乃凤毛麟角矣！”

　　晟琢好奇心起，急忙问道：

　　“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那高人朗声道：

　　“若要两全其美，非情之大者，不可得之。”

　　晟琢道：

　　“何谓情之大者？”

　　那高人道：

　　“情之大者，舍己忘私。而且，这‘舍’字，必须舍到极致；这‘忘’字，也需忘到无我之境。”

　　晟琢奇道：

　　“这岂不是天大的矛盾，既然一切皆舍，一切皆忘，又哪里留得情丝？！”

　　那高人笑道：

　　“我只能说这一句，能否参透，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该说的都已说明，我想你也已经明白将来该如何做。我且再告诉你，柯天鸿与樊虎臣皆为我所救，正送往安全去处，你无需担心，只管放手搏之。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晟琢见高人欲走，忙道：

　　“不知晟某何时能有幸与前辈见面畅谈？”

　　那高人笑道：

　　“我知道你还需经历天劫，方能彻底醒悟，到时，你我自会相见。今日暂且一别，待来日再叙罢！”

　　声音飘然而逝，晟琢再唤时，已无人再应，心叹道：这高人果然来无影去无踪！

　　回望案上烛火，晟琢心魂渐定，不由自主将方才句句箴言一一回顾，反复思量，这么辗转冥思间，竟在书房痴痴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