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59、【四目】

　　凴銂，宁王别府。

　　夜黑如墨，点点火把团团绕在别府院墙，仿佛为它缀上一层璀璨光圈。对比府外的火焰明粲，人声鼎沸；府里却是黯然一片，声息静谧。唯独亮起烛光的，是东厢上人书房。

　　烛光忽明忽暗，书房光线摇曳忐忑，天泽上人端坐书案之前，执笔作画。耳边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竟毫不在意，仍是笔锋稳健，将一蓬兰草刻画得栩栩如生。

　　“报——”

　　奉典撞身入了书房，脚步凌乱，喘息未定间，便道：

　　“报上人，知府大人说三世子就快到凴銂，是以定要在世子大人抵达之前搜查此地，不然无法担待此等重大责任。”

　　见上人毫不在意，似乎闻所未闻，忙道：

　　“方才知府大人又指挥人马乱闯，如此不守国法礼数，恐怕是确信了司空廖人在此地。上人，既然宁王府并未藏匿钦犯，为何要将知府大人挡在门外？何不容他们进来一视，也少了等会儿在三世子跟前不好交待。”

　　晟琢执笔在兰草叶面上添着朝露点点，闻言头也不抬，只道：

　　“本王约了故人前来，只想与其秉烛夜谈，不想被任何无干人等打扰。”

　　言毕才缓缓抬头，吩咐道：

　　“既然本王让你挡住凴銂知府，你就只需管好你份内之事，本王自有打算。你下去罢！”

　　奉典闻言一怔，边往书房门边退去，边在心中暗忖：奇怪！太过奇怪！简直是怪事连连！上人今日突然撂下所有公务回府，进了书房便唤下人去范家别院报讯，原来是借着报讯请了友人前来？明明知道三世子今晚到达凴銂，居然早不请人来，晚不请人来，偏偏今日去请，实在太过奇怪！而且，更奇怪的是晚膳过后，凴銂知府竟上门拜访，只道出了大案子，东方国师抓的钦犯司空廖被人劫跑，一干看守悉数被残忍虐杀，现场极为惨烈。国师亲信大为震怒，转而唤来凴銂知府，大加斥责其管理无方，勒令其日内抓捕犯人，如若不然，以谋逆罪论！

　　这凴銂知府遭此威胁，自然震惊慌乱，连忙调遣全凴銂军力悉心查探。岂料一路追查之下，那些国师亲信竟道听途说，得知司空廖被人抬进了宁王别府，于是便命知府前去搜查求证。这一下凴銂知府左右为难，只好亲身拜访上人，希望上人能够让他假意派兵查搜宁王别府，实则只领着兵马进府里转一圈便出去，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让国师亲信心服口服，那便成了。不料上人却一口回绝，这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

　　原本知府不过带了几个手下前来造访，等到上人拒绝之后的半个时辰，府外头就围上了层层兵马，如同守瓮一般，将宁王别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上人居然毫不在意，自顾作画等友，这实在不似上人向来息事宁人的手法，到底为什么要故意与知府作对？！

　　奉典千思万想不得其解，只记起上人日前晚间去范家别府听琴，回来就如同变了了个人似的，言行举止大为迥异，而且还失误连连。奉典看在眼里，还只道上人太过劳累，是以判断失常了一些，可是，这次明明白白将知府挡在府外，岂不是说我宁王府正是藏匿了钦犯？！岂不是摆明了不给国师亲信脸面？！

　　这些倒也罢了，可是凴銂是平王属地，上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连平王的面子都不给么？！简直太过逾越了！等会儿三世子又将到达凴銂，到时上人你待如何收拾如此残局？！

　　奉典忧心如焚，退到门边，还欲启齿再劝，哪想晟琢看他迟疑，居然左手拍案，喝斥道：

　　“连你也反了不成！本王叫你退下！你还愣着做甚么！”

　　奉典一惊，忙躬身退到门外，抬手关了书房门，心道：上人如此诡异行径，着实可疑至极！这种自求祸事的做法，简直像是引火自焚一般！可怕！可怕！

　　他这厢惊诧无奈，只能依言行事，悻悻然离去了。晟琢这厢仍是笔下不停，为那兰草点上朝露数点，面上神色似喜非喜，似忧非忧，只觉她人虽正在作画，心神却已游离天外，不知飘向何方。

　　书案上烛火一闪，灯焰矮了一矮，东侧夹窗突然嘎然而开，窗格子里闪过一道蓝色人影。晟琢只觉得眼前一花，案前早就多了个笑嘻嘻的蓝衫少年，正对着晟琢，道：

　　“来得晚了，上人别恼。今日府里头可是设了宴么？怎生外头围一堆人，又吵闹又欠礼数，少不得被我敲晕几个，才能进来见过上人。”

　　这笑里带着三分邪气，玩世不恭模样的少年小狂生，不是霍致风是谁？！晟琢抬眼将霍致风眉梢喜悦看了个分明，不由右手一滞，带着毛笔往宣纸上一点。霍致风挑了挑眉，见那毛笔往画上袭去，便提醒道：

　　“哎，当心些，你的画。”

　　她话匍出口，笔尖就已在宣纸上烙下一记，晟琢低眼细瞧，却见这一笔并未将画毁坏，反而无意间，为这兰草镶嵌上了最后一珠晨露。只见娇兰静立，垂露欲滴之状，教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晟琢瞧着画儿愣了一回，方才掷笔而起，笑道：

　　“霍少主来得刚好，外头那些草包无需理会。见着霍少主晟某就放心了，若是再晚些，晟某的大礼就无法双手奉上了。”

　　霍致风这才回想起日前蓝姑娘奏曲之前，与晟琢在假山石上一席对话，那时的确听晟琢说三日后有大礼相送，可是也未曾太过留心，加上……姐姐……伤了脚踝，这几日也只忙着给姐姐涂药上膏，倒真忘记了这茬。霍致风念及虞梦裳，嘴角不由又上扬了三分，因道：

　　“上人客气！无功哪敢受禄？这礼什么时候不能送？对了，近日姐姐伤了脚踝，方才帮她换药，是以怡误了半个时辰，让上人久等了，是霍某不是。”

　　边说边心想：她不是说三日之后么，怎生今日就差人来了？想是她繁忙无暇，刚巧今日得空，便趁有闲暇时间将礼送了，免得遗忘。又想：不知她说的大礼，会是甚么？

　　霍致风起了好奇之心，便跟着晟琢往书房偏厅行去，只见晟琢身形一顿，片刻后方恢复了神色，勉强笑道：

　　“无妨，无妨，霍少再莫同我如此客气罢。而且这份大礼，再不转送于霍少主，只怕我晟某也难以保其周全。”

　　霍致风听她出言隐晦，也不明白她到底甚么意思，只随着晟琢到了偏厅，接着正厅烛光，隐约见到厅内塌椅中躺着一人，瞧那魁梧身架，似乎是个堂堂须眉男子。又走近前去，打算细看，再一打量之下，只见这人浓眉巨眼，五官深刻如雕画，竟是自己失踪已久的大哥——司空廖！

　　霍致风一见之下，惊呼道：

　　“大哥！你怎生在这里！”

　　却见司空廖毫无回应，阖目死睡，依稀间又见得他胸口衣襟之上乌黑一片，似乎受了重伤昏厥一般，忙扭头问道：

　　“我大哥为何在你府上？！你不是请他助你伏击五坨鸟屎么！你不是说他性命无忧么！他怎么会受伤至此！”晟琢听她紧张担心之下，连声斥问，似乎将司空廖的伤全部怪在自己头上。晟琢也不介意，只道：

　　“此事怪异之极，晟某今日回府便看到此人倒在书房之内，昏迷不醒，不知被何人所伤，更不知被何人送来。晟某见此情形，便马上派人请了霍少主来。实话说来，晟某的确想在日内救出司空兄，以此为礼，赠予霍少主，也好让霍少主安心归隐。”

　　霍致风听了前半句，便知自己又无心乱发问，无端端指责了上人一通，枉费了她一番好意，心中不由一愧。后又听到她说安心退隐之类言语，不由一愣，问道：

　　“上人言下之意是……”

　　晟琢道：

　　“看霍少主方才进来时，笑容正盛，晟某就能猜到，霍少主的心结已解。如此一来，江湖之上，霍少主再也没了其他牵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说到后半句，神色复又凝重，正沉吟间，陡然听闻门外传来声声嘈杂音，虽然距离颇远，但似乎是正往书房方向而来。晟琢心一沉，忙对着犹自疑惑不解的霍致风沉声道：

　　“时间紧迫，恕晟某不能与霍少主详谈。但霍少主若是相信晟某为人，就请听我晟某一言：此刻你即刻带司空兄出府，到了范家别院，你就请虞姑娘助你们离开凴銂，此时此刻，也只有她能保你们安然离开。”

　　霍致风见她神情紧张，知道滋事重大，便点头应允，又道：

　　“为什么要姐姐出手？她族中有规矩，是不能在外间施用神法的，你不知么？”

　　晟琢看着霍致风将司空廖负于肩背，听她问话，便滞了一滞，道：

　　“她若是死守族规，也不会有霍少主你此番笑容了。”

　　声音听来竟是涩重不堪，霍致风听得心中一惊，正待说话，只听晟琢又道：

　　“晟某再无时间与霍少主详说，只愿霍少主能姑且一试，劝虞姑娘行此善举，你只需告诉她，若是她不马上出手，将范府所有人等带离凴銂，只怕一夜之间，范府便会遭受灭门惨事。你只需如此一言，想必虞姑娘定会答应。”

　　只听嘈杂声愈来愈近，就快到书房前院角门了，晟琢沉声道：

　　“此地再不能久留，霍少主，快走！”

　　霍致风听外面搅乱混杂，心知有异，便欲纵身而出，临走时对晟琢深望一眼，道：

　　“你自己要当心！保重！”

　　言毕拔身而起，闪出门外。晟琢追出门外，眼见两人身形消失与远处，听见后门又响起几声刀剑相击声，和凴銂衙役怒喝之声，又有人高呼“钦犯跑了，快追”！想着霍致风武功高强，定能甩掉这些衙役脱身。这才放下心来，折身返回书房，关严了房门，依旧在书案前坐下，不理会已至门边的喧闹之声，也似乎看不到腾腾焰照而来的火把耀光，凝凝然望着案上之画，竟痴了。

　　弹指之间，房门被一把推开，火把手鱼贯而入，一时间灯烛黯淡的室内陡然变得光明显耀。房门口踱入一位紫袍金带的翩翩公子，笑微微负手而来，对晟琢道：

　　“上人，半月不见，有劳！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