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44、【首目】

　　凴銂，火鹤楼。

　　平王属地东部重镇，非凴銂莫属，佌邻陈王属地雄关之一益津关。城固民丰，虽难及新召繁华，但亦属热闹之镇。火鹤楼为城中主道旁几大酒楼之一，酒菜味美价廉，颇得百姓喜爱。午膳高峰时段未到，楼中已有八成客人。

　　一名灰衣男子打西边夹道而来，行色匆匆，脚不沾地上了二楼，往最当头凭栏一桌行去。

　　“巫前辈，恕马六失礼，来得晚了。”

　　这人正是马六，也不及拭去额上汗珠，又低声道：

　　“只怕我也不能陪各位用膳，府里头出了些事，我这就得回去。”

　　巫之诲正眯缝眼伸舌头舔酒喝，闻之“哦”了一声，无甚反应，旁边巫少良自顾扒饭。慕容芷瞪了这两个没心没肺的爷们一眼，先请马六先坐下，倒了杯茶与他，方道：

　　“马大哥辛苦，不知府上出了何事？若是我们能帮上忙的，请马大哥尽管开口。”

　　马六苦笑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慕容芷观他神色，又道：

　　“这一路多得有马大哥，寝食住行，一应是亏了范府的照应，我们虽无钱无势，但凡若是范府所需，我们想方设法也要帮上一手的。”

　　又对巫少良咳示一声，道：

　　“那日遇着风暴，少良哥哥不识水性，我们又不精水技，多得马大哥相救，不然……”

　　这回不用暗示，巫少良也省得了，张口就道：

　　“马大哥救命之恩，我巫少良决计不忘！”

　　马六忙道：

　　“慕容小姐快别如此客气，本就是我家主子劳烦各位出山，我怎能怠慢各位。这一路下来，害各位受了不少苦楚，原是我的错失。”

　　原来他们一行四人顺水而东行，不料半途遇着风灾，船翻了，巫少良又不识水，几个人九死一生方获了救，却迷失了方向，困在山野之地。幸亏后来偶遇一队商贾路过，才给他们指了路，重上官道，往云阳而去。一时又得了消息说霍致风人已到了陈州，之后不知所踪。一行人复又改了路线，往陈州而行，日前刚到凴銂，打算明日再过益津关，上陈州寻人。

　　不料方才马六外出留记号时，却得知范家被新王密令抄家，牵连不少族人，这事非同小可，却难对外人道之，因此马六无法直言。闻得慕容芷如此知恩图报，巫少良又急急表明决心，他也只能苦笑。

　　巫之诲终于从酒盅里抬起鼻子，唉了一声，对慕容芷道：

　　“阿芷，马老弟要去办事，你拦他做什么。”

　　又对巫少良说：

　　“你报恩也不在这时候，这事你能帮得了么？！笑话！”

　　慕容芷心知此间定有隐情，也不再坚持。马六一口饮尽茶水，起身道谢，说：

　　“马六先行一步，待晚间再去客栈与各位汇合。告辞！”

　　言毕又脚不沾地走了。慕容芷看他背影遁去，方收回视线，见巫之诲犹自沉迷于酒中，不由好气。

　　“老头，这酒可对你口味？且容我告诉你知道，你喝的是范家的酒，吃的是范家的菜。如今范家有难，明日谁还能再供你饱食终日？”

　　巫少良见状推推巫之诲，道：

　　“九师伯，你听见没有，莫再喝了。”

　　巫之诲打个酒嗝，夹了粒花生，架开巫少良手臂，不以为然道：

　　“去去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不了明日街头卖艺去。”

　　又对慕容芷挤下老眼讨巧，惹得慕容芷一阵鸡皮骤雨，只听巫之诲道：

　　“范家财雄势众，这马六如此着急，明摆着遇了天大麻烦。你当他范家无力挽回之事，单你一个黄毛小儿就能覆转不成？”

　　此言一出，突然觉得话重了些，恐怕又惹阿芷回想起青岚镇一事，忙顿了口。慕容芷一怔之下，蹙了眉头，破天荒未曾反驳，别眼他望。巫之诲张口难言，只好闷头继续喝酒。

　　酒楼外日头惶惶，街道中熙来攘往。慕容芷拣那杂耍卖艺的看了一回，想分散下心情，不料愈忘愈乱，心火浅浅躁了开来，眉头结得更深。索性起身离座，往角落楼栏上一倚，凭栏而望。

　　突然楼下暴出一声哄然喝彩，慕容芷被其引得往右边眄睐，只见一名蓝衫少年抬臂抖腕，手中精光一射，直中对面一人头上物什。那物什陡然震落，旁边围观之人又是一阵拊掌喝彩。

　　巫少良跟了过来，一见之下跟着喝起彩来。慕容芷正在心中夸赞那人好身手，却被巫少良一声叫好惊了几分神。嫌他聒噪，本不欲再看，却听巫少良又叹道：

　　“哎，怎么就不耍了，扫兴！”

　　于是回身又望一眼，只见人群果然散了，那蓝衫少年在地上捡着铜板，旁边还有人递了碎银给那少年，想是尤为喜爱这趟杂耍。

　　忽地两个丐儿上来，把方才击落地上的物什抢入手中，撕成两半乱啃。原来那物什竟是半个馒头。慕容芷见丐儿抢食，一阵心疼，刚想回身将桌上剩的菜食端了出去给他们吃，却见那蓝衫少年慌不迭起了身，从怀中又摸出几个馒头给那两个丐儿，摸着他们颅发说话，想是让他们慢慢吃，莫要噎着。慕容芷瞧得心中一暖，放下心来，回座坐下，浅笑颜开。

　　那巫少良回座之后，却不吃饭了，缠着巫之诲，让他教自己射暗器。慕容芷知他素来好武，见了人家耍得好，自己就眼馋。

　　巫之诲被少良扯着厮缠，唇难触杯，也是烦了，道：

　　“你又较个甚么劲？上次教你一套掌法，你可练好了？又来问我学暗器，这玩意儿岂是你能学的？你搬石头都能砸自己脚，还学那暗器，我看你莫要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慕容芷噗哧一笑，听他们闹了几句，转头却见楼下上来一人，蓝衫映帘，正是方才那杂耍之人。因着方才之事，慕容芷不由多看了几眼，见那蓝衫少年在斜前方隔桌背身坐定，点菜之后，倾着身子坐着。这姿势不似是等着上菜，却似在窃听旁语，倒像个探子了。

　　巫少良还不放弃，继续央道：

　　“九师伯，好师伯，你就教我罢！”

　　巫之诲道：

　　“都说了学暗器得资质才行。”

　　指了指自己脑颅，然后点在巫少良额头，继续道：

　　“懂么！这个，你是没有的！”

　　慕容芷见巫之诲讽巫少良没脑子，觉得他形容得贴切得紧，便在旁边抿唇直笑。

　　巫少良哼了一声，直道巫之诲不讲义气，不够意思，念叨了几句。巫之诲佯装恼了，道：

　　“你一个学医之人，不好好精进医术，反而沉迷武术，小心我替师弟教训你。你说说你又不是江湖中人，又不用去打打杀杀，学了武艺要去做甚么？！”

　　巫少良道：

　　“哪里没有用处，出外游医有时也会遭贼的。上次在青岚镇不就如此，若是我有绝技，不用你来，我也能救下阿芷妹妹了。”

　　巫之诲啧啧几声，斥道：

　　“所以我说，你太过愚钝，要打架不用自己出手才是最高，找个像我这样的高手当保镖岂不省心？”

　　巫少良急道：

　　“自己打才痛快，见人家打来打去自己插不上手，太过憋闷！”

　　巫之诲啐道：

　　“那那那，你这就叫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巫少良见巫之诲总嘲讽自己资质愚钝，没有计谋，更见慕容芷在旁笑得花枝乱颤，自觉丢了脸，不甘道：

　　“九师伯，你不就是说我不够聪明么，实话告诉了，比心计我也会，只要能赢不就成了么！”

　　慕容芷陡然听他说句精细话，倒讶了一回。巫之诲却是不屑，道：

　　“那你说说遇到高手，你没身手又没保镖，如何赢他？”

　　又道：

　　“我赌你定会脑门发热冲上去就动手。什么比心计你会，我怕你还不知道心计二字怎么写！”

　　巫少良被抢白一通，气得急了，一把跳将起来，喝道：

　　“九师伯你莫小看人！”旁边小二正给邻桌添了茶水，举着菜盘要送菜给下一位，不料被巫少良一纵身撞了肩，手臂失力往前一伸，端着的一盆牛肉一盘烧鸡应声而落。那烧鸡皮滑，脱了菜盘，借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方才落到地面。

　　慕容芷见巫少良又闯了祸，正待开口，却听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我的牛肉！我的烧鸡！”

　　慕容芷一愣之后抬头看去，只见那蓝衫少年勃然而起，剑眉陡立，呼地冲将过来，一把揪住巫少良衣襟，怒道：

　　“快给我赔来！”

　　巫少良本来理亏，肯定会认错赔偿，却被那少年一阵撕扯，加上方才余火未消，也焦躁起来，不由分说将那蓝衫少年一推，吼道：

　　“扯甚么扯，你爷爷会赖你烧鸡不成！”

　　一推之下，却碰了壁，那蓝衫少年纹丝不动。巫少良心中一惊，道这人好稳的下盘，又听周围闹哄哄的，原来众人见有人吵架，都翘首顾探，指点碎语。慕容芷见事情闹大，还待让巫之诲相劝一二，却见老头竟以袖掩面，绕着楼栏角儿溜了。慕容芷气得一跺，却见那蓝衫少年侧过面去，对那些嘻嘻嗦嗦的看客怒喝：

　　“看甚么看！”

　　一抬手射出枚暗器，闹得最凶的那一桌席上酒盏“砰”地碎裂开来，骇得一桌人噤声垂首，不敢再往这边瞧。其余楼上诸人见状都偃息不语，只闪烁眉眼偷偷瞟視。

　　巫少良亦是一震，心道这小子身手还不赖！那蓝衫少年回过头来，方道：

　　“你方才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次！较你知道谁是谁的爷爷！”

　　不由分说一伸手探拳过来。巫少良登时斗气一涌，正要扑上去与那少年较个高下，突地想起方才巫之诲讽他之言，硬生生收了冲势，又噌噌后退几步避开那一拳，边大声喊道：

　　“不行打架！打架的不行！”

　　蓝衫少年闻言一愣，停了手。慕容芷见巫少良口中乱语没个章法，只道他吓傻了。巫少良咽了口水，眼角往巫之诲所坐方向瞟了一眼，见人影全无，怔了一怔，又对那蓝衫少年道：

　　“又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光打架赢了也不代表谁是谁爷爷！”

　　慕容芷闻言一跌，方才明白巫少良竟将巫之诲调笑当了真，临时起意要用“心计”了。

　　蓝衫少年哈哈一笑，板下脸来，道：

　　“莫非你要文斗？好，你说，斗甚么！今儿就让你当孙子当个心服口服！”

　　巫少良一听要他出题开斗，登时头昏脑胀，自是没半点头绪。一扭头见了慕容芷，眼睛一亮，脸上气色也变得意气洋洋，道：

　　“你听好了，待爷说出来，你可别不敢比，嘿嘿！”

　　蓝衫少年不耐道：

　　“有屁快放！”

　　巫少良恶气又升了一回，好不容易压下去，方踱过蓝衫少年身侧，往慕容芷走了过来。楼上诸人躲闪着看戏，都不明白巫少良要比甚么，却看巫少良伸掌对着慕容芷一比，昂头道：

　　“就比她了！怎么，瞧见没有，这是我妹妹！你要是有甚么亲戚姊妹能比得过我这个妹妹的，你撂句明话，我就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