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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五目】 ...


  •   “敢问……姑娘芳名——”

      梦裳将那树干文字在自己掌心划过,听晟琢之问,也不经心,答道:

      “我姓虞。”

      晟琢闻言一震,不知是喜是惊,喜的是自己得遇神人,若是能得其指点,或能解开宝藏,重夺天下;可是这姑娘是自己救命恩人,自己怎能如此非分作想?!岂不是卑鄙小人行径?!速速止了自己思绪,打定主意不将虞姑娘卷入这朝堂是非之中。这下定了心思,方能细瞧梦裳几眼,才发现她正在手心画字,面色颇为严肃,又透着缭绕不散的忧伤神情。

      晟琢不由反替她忧心起来,试探着轻声问道:

      “姑娘,你说那字,你是识得的,莫非,这树上之字,你认得么?”

      梦裳怅然一笑,眼中似乎泛起泪光,并不答话,只拾起草丛中树枝,在空旷泥地上一笔一画写成了三个字:

      虞楚莲。

      那树干上的字,竟是梦裳生母之名!晟琢却不知情,只见那最后一个莲字,同她生母小名相同,就有些亲切。虞梦裳痴痴凝望那些字,幽幽道:

      “这是我母亲名讳。”

      晟琢一愣,忙道:

      “晟某唐突了,姑娘莫怪。”

      转念一忖:这些字却是谁人写的?往四周一扫,只见绝壁上那字,不由猜测:难道是那少年所写?那人与虞姑娘母亲有何渊源?为何将其名讳刻于此处?她自是不解,转头见梦裳犹自恍神,想到她方才还劝慰自己,此刻却变得如此楚楚可怜模样,心道:所谓神族,到底还是凡体肉身,七愁六苦少不了的。正是伤心人怜伤心人,晟琢只道梦裳同她一样,自幼丧母,是以触景伤情,因道:

      “说来也巧,我母亲名讳中,亦带了莲字。”

      这话不过为了转移虞梦裳心思,果然晟琢此言一出,虞梦裳别过头来望住她,道:

      “当真?”

      又见晟琢苦笑颔首,突地明白过来,疑道:

      “你母亲,难道也——”

      晟琢听她此问,明白自己猜得中了,因点点头,又道:

      “说起我母亲,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同人说一说,却一直没有机会,不知道虞姑娘肯不肯听我几句闲话?”

      虞梦裳也渐渐觉得晟琢此人可亲,其实早先见其青莲本体之时,就对晟琢欣赏有加,再到今日见她其人,虽然展露妄态,却不失洒脱自然。要说两人是一见如故,也相差无几。此刻因两人身世中的共通之处,更拉近了两人心境,梦裳听晟琢开口,便毫不犹豫应道愿意,说起来她自幼与母亲姊姊隐居山林,除了霍致风,晟琢恐怕是她识得的第一个同龄人,而且彼此还多少有些投契。也是因为晟琢比霍致风年长,历练又丰富,因此更懂待人接物,虞梦裳只觉与晟琢一起时,比同霍致风一起时要轻松许多,因而说话间也亲近了一分,不似当初刚出山之时,对霍致风那般冷淡,惹出那一大场误会。

      晟琢在虞梦裳身旁坐下,还未开口,转瞬间忆起当初浅梨还在之时,她也总想能与浅梨一叙,不料还未能畅谈一次,浅梨就已经……

      “晟君,莫要太过介怀。若是太难开口,不说那些也罢。”

      虞梦裳见她突然走神,还以为她有何难言之隐,因劝她莫要勉强。

      晟琢深吸口气,道:

      “这事,说来可笑。说与别人听,我是断断不肯的;但若是让姑娘知晓,那倒是无妨。”

      ------------------------------------

      “我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那时年纪还小,也任性,记得那时候,我一听到下人谈及我父母已然故去之类的言语,就会大发脾气,不上学堂,亦不肯练骑射,只躲到树上,直到累乏了才下来。因此,遭了祖奶奶不少打骂,我也不肯改。”

      “后来,祖奶奶搬来了救兵,从六叔那里,请来两名高人,让他们督促我。我虽小,打不过他们,却也明白他们不敢真拿我法办,便仍是我行我素。有一日,气得狠了,我在树上一日都未下来,连午膳都不用。祖奶奶叫两个高手将我捉下来,那两人中有个姓陆的叔叔,却跟别人说,都不要管我,他自有办法。祖奶奶竟听了他的,命下人都散了。”

      “待人都走尽了,那姓陆的叔叔飞起身来,一下子坐在树杈上,正对我面前。那时我虽无法无天,却仍是被他瞪得有些惧怕,尽管如此,我还是未同他讨饶,与他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大约半个时辰,直到下面有个姊姊叫陆叔叔的名字,喊道:‘喂,你莫吓着小孩子!’她这么一喊,陆叔叔才移开目光,低声念了一句:‘你这小子,有些意思!’我那时想,这话可是在夸我呢?”

      “陆叔叔又瞧我一眼,说:‘你父亲……’他话还未说完,我就死瞪住他,以为他又和那些人一样,要说我父亲已经没了,可他却接着说了一句:‘你父亲让我带话给你。’我奇了,说甚么话,陆叔叔说:‘他说,你这么没用,不是他的孩儿。’我恼了,骂他浑说,他却说:‘你自己瞧瞧你自己,又有甚么用,四书都背不全;你父亲同你一般大的时候,马背上能开满弓,箭箭中靶心,你呢?会骑马不会?!’”

      “我张口结舌,心里气极,却一句都不能反驳,我那时果然连弓都拿不稳,哪里能满弓?更莫说箭中靶心。那姓陆的叔叔也不歇气,足足数落我钟茶时间,直到树下那个姐姐抱怨说时间太久,她脖子都疼了,陆叔叔才没再说,只盯住我脸,问:‘你说说,你改是不改?’他又说:‘你若改了,下次见着你父亲,我说不定就告诉他。’我急道:‘我是肯定改的,你莫诓我!’陆叔叔笑了起来,他牙齿极白,树叶缝里透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那亮色儿晃了我一眼。”

      “树底下那姐姐接过话头,说:‘你瞧他飞天遁地的,什么做不到?还犯得上去诓你这么个小孩儿?’我一听,就赌信不疑。陆叔叔又笑:‘我怕我愿意传话,有人却怕苦做不来,要是你往后会反悔,今次就莫答应了,咱们就一拍两散,就此别过。’我拉着他袍子,急着赌誓,也不管其他胡说一阵,只道:‘那些甚么玩意,我都不放心上,什么书啊箭的,我保管能和父亲做得一样好。’树下那姐姐就笑了,说:‘既然应了,你们两个就快下来罢,我巴巴做了一桌子菜,都热了三回了。莫说别的,这爬树一事,就是头一个要戒的。’我冲那姐姐吐了一舌头,陆叔叔拍拍我的头,三个人都笑了。”

      “后来我也大了,自然明白陆叔叔是诓我的,只是后来都各自太忙,难得再叙。只有一次天灾之后,我……大病一场,陆叔叔终于又奉命来看我,他见我病得太重,输了半身真气于我,另一个叔叔怕他失度,毁去一身功力,好不容易扯了他下去,那次,也是好险。幸好后来我与陆叔叔都平安无事。他对我说:‘那时我诓了你,是我的不是。但若时光再转回去,陆师傅仍是要诓你一诓。’他私下与我一起时,有时也与我师徒相称,我那回还打趣他说:‘你是我师傅,那我是不是得叫声钟师母?’那个树下的姐姐,便是姓钟。她在旁听了,脸躁红了,只道:‘现在就会躁人了,枉我又巴巴做菜给你吃,如此还是我一人独吃了算了。’”

      “对不住,虞姑娘,尽说些琐碎闲话,你定是听得烦了。”

      晟琢顿住话头,扭头问。虞梦裳摇摇头,盈了一眶的泪,她回想与二娘生活的点点滴滴,哪里不是琐碎片段,偏偏难忘!

      “那一次,陆师傅说,我未曾辜负他一番苦心,他说,我做的,已经胜过父亲了。那时,钟姐姐才告诉我,之所以那时陆师傅那么诓我,是因为陆师傅同我一样,自小也失了双亲。她说:‘他初上山拜师时,比你还皮,八头牛都拴不住,简直无恶不作,就是不肯好好学艺。师傅那时,就诓他,若是你学会通灵劲力第一层,你父亲就会送你新布鞋。他就乖乖学了第一层,师傅就偷偷塞了布鞋到他床头。后来,又接着诓他,若你学了第二层,你母亲就会买糖葫芦给你吃。这就又会了第二层。诓到第四层的时候,他也同你一般大了,也懂事了。后来那几层功力,到底不如诓你那时进步快。’”

      “听了钟姐姐的话,我才明白过来。后来,陆叔叔与我仍是各自奔忙,见面机会愈来愈少,我却从不曾忘记,若非他,也没有如今的我。”

      晟琢眼中终于坠下泪来,双目迷蒙,遥然远望,重复了一遍:

      “若非陆师傅,就没有如今的我。”

      一句未完,泪洒了一地。虞梦裳在一旁跟着垂泪,记起自己小时候,大娘不也是诓自己,二娘远行未归,自己不也信之不疑?晟琢这一席话,不经意间竟将虞梦裳心底伤怀悉数勾了出来。

      晟琢哽咽一番,又道:

      “是以姑娘暗示我,见性成佛;禅师提点我,见佛成佛。我明白,其实言下之意,都是让我放开怀来,莫再挂念,可是,我……做不到……”

      又转头来问虞梦裳道:

      “虞姑娘,晟某斗胆一问,若换你是我,那陆叔叔背后暗箭伤你,你恨他不恨?!”

      虞梦裳见她脸色紫青,激愤异常,方有些明白她那些冷淡,那些恨意,是从何而来。虞梦裳思索一番,摇头道:

      “到底我不是你,晟君,我也不能知晓,到底该不该恨。”

      晟琢又问:

      “那姑娘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虞梦裳一惊,只道:

      “这……大约有一个人,我隐约是恨的。”

      晟琢道:

      “你恨得深么?”

      虞梦裳迟疑一番,仍是点头。

      晟琢抹干眼泪,冷冷问道:

      “恨得深了,可想过要报复?”

      虞梦裳摇头,道:

      “冤冤相报,本不可取。恨是意难平,那也罢了,若要去害人,那又何苦?”

      晟琢站起身来,遥望巨佛,嗤道:

      “是以我方才告诉姑娘。佛若能见我心,便知我定无法成佛。”虞梦裳听她那声嗤笑,才明白方才问她时,她为何也是如此嗤笑一声,原来,真是自讽自嘲。望着眼前单瘦而倔傲的身影,虞梦裳忍不住心中一阵痛意:

      这是个断定自己无法成佛的人。可是,这人明明就是如此善良心性,见她思念母亲,不惜说出自己的伤心事,以此相慰。就算心藏污垢,也不惧悉数说与她知,这又是何等的真性情,这样的人,怎至如此境地?!佛不能容,天无所悯。她的心里,定是如此定义自己的罢?!

      “晟君,你……”

      “虞姑娘,你或许不信,这话,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再无说出口的可能。”

      晟琢打断虞梦裳的话,目光诚挚至极。虞梦裳望着晟琢黝黑闪亮的眼眸,突然发现,有那样一种人,他们的眼神深邃无底,因为他们的心底承载着太多的忧伤。

      虞梦裳轻叹一声,一字一句对晟琢道:

      “晟君,我明白,你有你的苦处,但,了然禅师说的那少年之事,那壁上之字,取的却是字面相反之意。这山崖虽名绝壁,却伏绝处逢生之意。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些俗话,我不说晟君也是知晓的。”

      晟琢低低一笑,涩意满面,道:

      “虞姑娘,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我亦不知我能将残生数到及时,我只盼,往后,若是遇着姑娘,还能与姑娘一叙,那,就是我晟琢之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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