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41、【四目】

　　定下心念，晟琢便立于棋案旁，也不打量奕棋两人是何模样，只往棋盘内草草扫过，打算观下局势便扬长离去。这一望之下，却收不回眼，只教晟琢心中撼叹连连：这黑子已将白子重重包围，看似必胜无疑，但再一思量，却发现下一着无论黑子落在何处，都将陷入白子设下之圈套，一陷之下，复落子，复陷落，如此循环，待到收局之时，只怕黑子反倒颗粒无剩，白方将大获全胜！

　　这棋局如此诡异，更令晟琢忆起自己这数年来苦心经营，自以为大势得矣，岂不料竟是步步惊心，无一不是落入他人圈套，连至亲至信之人，都一一叛离。先前盛怒，再加此刻震撼之下，竟冲昏了晟琢头脑，迷糊间浑喝出声道：

　　“圈套——这全是圈套——一环扣着一环……无一环能解！！……”

　　她说上一句，便往后退半步，话也说不齐全，只一路胡乱呼喝着“圈套”二字，手舞足蹈往后山深处掠去，竟似疯癫了一般。

　　两位下棋之人停了手，望向晟琢背影，也未显出受惊之态。只听那少者幽幽一叹，道：

　　“此子竟未解心结，更自添新结，长此以往，恐怕无人能救。”

　　老者微微一笑，道：

　　“这上古棋局，本名便是‘连环结’，此子灵性非常，悟得此中奥义，怎会是无知浑人之辈？恐怕是遭遇颇多，一时之间乱了心性。”

　　少者不语，老者又道：

　　“他人或不能救之，但若是姑娘出手，老衲却有十足把握。”

　　言毕合什念佛，抬眼望向那少者，这芳泽无加，修逸出尘之少女，不是虞梦裳是谁？！

　　自从与五都别过之后，梦裳便在大沫寺中游玩观赏，偶遇寺中高僧了然禅师，一奕之间，两人结成忘年之交，每日对弈参禅，令梦裳心境缓了不少。这日两人如往常一样，在寺后院凉亭对局，刚巧落成连环结之局，竟引得晟琢观之触动心结，颠狂离去。虞梦裳早已察觉此人气息，与那日青莲极为相似，如此一来，更确信无疑。听闻了然禅师之言，梦裳露眸轻漾，只摇头不语。

　　了然见梦裳如此犹豫神态，知她一则认定人有天命，或可解或不可解，此番定是觉得应该由那人独自解局，方能开悟；另一则却是心性所致，不能致人受难于不顾。因笑道：

　　“这人倒与姑娘有些渊源，姑娘何须多念？不如救人救到底罢！”

　　梦裳明白了然禅师已知自己心思，且算得自己曾施救于那人，是以有此一劝，让她救人到底，因莞尔道：

　　“了然大师菩萨心肠，梦裳便去一试，看看能否送佛上西。”

　　了然呵呵一笑，复又执起黑子，道：

　　“姑娘先行一步，老衲便再试试能否破解姑娘之局，稍候片刻便到。”

　　梦裳微颔作答，施施然蘅步离去。

　　晟琢狂乱错步冲入后山林中，也不辨路径，荆棘灌木乱闯一阵，终于是筋疲力尽，右臂撑住一棵树木，喘息不定，整个脑中如混汭一般，搅做一团，一时是金戈铁马的沙场情景，一时又是受一箭之伤坠马之状。愈想平息愈是浑扰，头痛欲裂间，晟琢背倚树木，抱头狠命抓紧自己发根，牵扯间的痛楚才好歹将头痛减轻了几分。正天人交战之时，忽闻梵音传来，声声诵经之声伴着清扬梵铃音，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浇熄了晟琢脑中混乱。晟琢仰头靠于树干之上，双手垂地，半晌不曾动作，只阖眼聆听梵音，一面调息让自己心神定下。多得她数年精修，心神本就比一般人笃定，方才不过一时乱性，此时立即稳下情绪，清醒了大半。

　　右肩倚住树干，气息也逐渐淡定下来，晟琢方睁开眼，往前望去，却见巨佛赫然呈于眼前，原来自己竟误入后山，临近山顶，是以能与巨佛肩項齐平，隔空望向巨佛，比方才在寺前眺望近了不少，才将巨佛整个纳入眼界。

　　这巨佛原来右手单什于胸，左臂抬起与肩平，直指远方。晟琢顺指望去，只见远方大沫河横波浩渺，阳光直射入江，泛起万千碧波潾潾。晟琢呆立无语，被这景致完全吸引住。

　　一时间梵音止了，当是大沫古寺僧人诵完了早课，晟琢长长抒出一口闷气，方觉心内畅快不少，因心下感激众僧适时吟诵，助她定住心魂。忽闻后方传来女子声音，道：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这当然是形容这巨佛之势，结合佛家名偈，果然贴切到了十分。然而，晟琢却来不及意会这语中深意，她乍一听闻，便觉这声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更觉悦耳。那声音是极轻柔的，恰似青山绿水间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恍惚间，晟琢回过身来，往声源处望去。

　　这一望之下，只觉天地间万物尽失了颜色。万般光彩，只聚于前方那眷眷白衣女子身上，尤其是那双若含晨露之眸，朝阳映照之下，盈满皓皎流华，晟琢身子回折到一半，见着如此旷世绝代之姿，竟惊得呆了。

　　梦裳见此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袖掩月唇，轻咳了一声。晟琢这才醒过神来，身形一晃，垂首一旁，深吸几口气之后，方回身行礼，道：

　　“姑娘有礼。”

　　又忆起方才凉亭中那少者身着白衣，猜这女子定是方才奕棋二人之一，想是见自己突发疯癫之态，才跟来察看。因脸红了大半，又恨自己在人前失了仪态，便又行了一回礼，歉道：

　　“方才本……晟某一时失态，多有唐突，还请姑娘见谅。”

　　梦裳近前一步，望向眼前巨佛，随口答道：

　　“山野之人，唐突何来？”

　　话锋一转，问道：

　　“方才之言，晟君以为如何？”

　　方才她早早到了晟琢近旁，见得晟琢神魂错乱，却仍能听得梵音入耳，及时警醒，总算并非心智全失，或可一试。其后又听晟琢谦称晟某，梦裳便以晟君为称呼，向晟琢问话，引她自答。

　　果然晟琢返思方才那一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沉吟起来。梦裳见晟琢面上神情初时轻松，渐渐变得凝重，最后又从凝重间破出一声嗤笑，不知她是否在自讽。只听晟琢缓然言道：

　　“佛若能见我心，便知我定无法成佛。”

　　言毕朝梦裳深深一瞥，别过头去，道：

　　“姑娘之意，晟某明白，多谢！”

　　一揖之后，便待别过。梦裳见她直言不讳，婉拒了自己开解之意，心中微讶，又见她一瞥之后，转身便要离开，竟惹出她三分急切，想要开口唤住晟琢。

　　正是此时，了然禅师洪钟般的声音响起，道：

　　“施主且留步，容老衲一言。”

　　梦裳欣然一笑，果然见到晟琢闻言止住脚步，应声回身，合什向了然禅师行了一礼，道了声佛。梦裳心道：早时见她颠狂模样，还以为她少年浮躁，却不料她闻听僧人诵经梵音，少倾便笃定心神，可见念力高超。方才听她打的偈语，却又道出她心沉如府，深不可测。最后连自己都劝她不住，径自走开来了。这人满是矛盾之举，奇怪中又透着逼人气势，真真令人捉摸不透。

　　正思忖间，了然禅师已与晟琢相互拜会，又道：

　　“施主请往左面一望。”

　　晟琢依言抬头仰望，原来那巨佛在右，左面隔开丈余远处，竟是一面高十余丈之陡壁。壁上怪石嶙峋，隐约几处透着殷红之色，石壁右中方，赫然刻着一字：绝。其字长宽皆有一人身长有余，远观其痕，似乎是有人用刀剑之类利器，凌空刻成。

　　“绝？绝壁？”

　　晟琢喃喃自语，了然闻言莞尔，道：

　　“施主猜得没错，这里正是名为绝壁。这其中更有一个典故，不知施主有没有兴致听老衲一叙？”

　　晟琢望着壁上那些奇怪的殷红色泽，飘忽思忖：这些痕迹莫非是血痕？难道有人到了此处，为了泄恨，或以拳脚捶击这崖壁，才留下这斑斑血迹？再看这绝字，分明是其矫然腾空，挥剑一气刻成。其中到底有何缘由？

　　望着那血迹出了神，忽闻得了然之言，忙道：

　　“岂敢岂敢，晟某愿闻其详。”

　　“那时老衲刚承了师祖衣钵，成了这大沫古寺之主持方丈。师祖传钵礼毕，山门内突然闯进一名少年，疯癫狂奔，我寺僧人拦其不成，反令他冲入后山，到了这方山崖之下，他才止住，口中混话连篇，一时诳语要杀尽我等，一时又向我等求救，竟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

　　“好在这少年虽然癫狂，却未曾真的伤我寺众，只自对山壁掌击拳加，将壁旁古树折断数棵，直折腾了半日。老衲怕那少年伤着自己，便下令寺僧团团围住打坐，结成九九无上莲花阵，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反复唱颂，望能唤醒少年神智。”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那少年放住了手，亦打坐于石壁之畔。老衲先与他打机锋，引他诉出心中积恨，令他泄出胸中滞塞，解开其郁结；再命几名首座禅师轮流棒喝，警醒其迷思。这少年何其灵慧，竟在一日之内开悟。”

　　“他顿悟之后，捡起身旁禅棍，纵身跃起，在壁上刻下这字，便长啸而去。”

　　晟琢听完了然禅师讲叙，望着石壁失神，梦裳亦是初次听了然提及此处，亦是一阵沉迷思索。了然见两人模样，笑道：

　　“施主蕙质兰心，可否告之老衲，那少年所提之字，到底是何意？”

　　晟琢抬头复看那“绝”字，应道：

　　“大师这回是要与我打机锋了。”

　　一面应话，一面思索再三。了然禅师笑道：

　　“佛曰：天机不可泄漏。施主不妨试着一参，或许能得解。”

　　梦裳听了然禅师此言，明白他亦是想试着开解此人，不由明白了那“绝”字之意，回望晟琢一眼，盼她能够早些开悟。却见她只盯了那殷红血渍几眼，似乎难以专注于参详。这典故与那血渍竟勾起那人眼底一丝戾气闪过，虽是一瞬即逝，却被梦裳了然二人映入眼帘，两人俱是一惊。

　　这人在自己初次相救之时，虽已绝望，不愿复生，到底还是善念根深，不像此时一般，心底竟藏了恨意，且隐埋得如此之深，幸得了然禅师功底深厚，才令这丝情绪显形。梦裳思忖至此，不由凝眸蹙眉，更为担心起来。

　　晟琢见禅师话中有话，觉得这情形似乎十分熟悉，在甚么时候，有人也是如此淳淳善诱，同自己对话。脑中突然一阵清淋，恍然忆起那声音，为何那么熟悉！原来，竟是那时救自己复生的仙子！

　　一念之下，晟琢大喜过望，回身往虞梦裳一头拜倒，喜道：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晟某有生之年竟能得见仙子尊容，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