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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二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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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奉典等帐内军师皆在后方营内待命,时时有传讯官从沙场带下信息,以保大军前后两方互通有无。奉典正与同僚商议起草军情奏折事宜,说话间几名军士慌慌张张走进来,禀报说上人受伤,副帅命人护送回营来了,此刻已到了主帅大帐。帐内军师们皆是吃惊不小,奉典正执着舔墨的狼毫笔生生一折,断成两截,当下也不多加理会,掷了笔领着众人往主帅大帐行去。
进了帐只见上人侧卧榻上,军医正在把脉查看伤势,帐内众人皆屏息以待。奉典瞧上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只道受伤颇重,却见唯独左臂有枝利箭穿透皮肉,并无其他明显伤口,而且这箭伤的左臂,也不算甚么要害,怎么上人会是如此模样?他未在沙场上亲眼得见上人受伤之情景,自然心下不解。少倾军医看毕,回禀道:
“上人并无大碍,奉军师放心,这左臂之箭并未伤筋动骨,等会属下将箭取出,包扎妥当,歇息半月定能痊愈。”
奉典见上人面色异常,闻言不甚放心,追问道:
“这伤若是不重,上人怎生如此昏迷不醒?只怕是受了内伤,还请王医官细查清楚才妥。”
王军医迟疑片刻,方回道:
“上人昏迷之症,与方才战场上所中箭伤无关,恐怕是以前旧疾未愈所致,加上这次行军过于匆忙,军务又繁多,心火太旺,难免一时淤塞气厥。待往后,只需主帅放宽心思,好好休息几日,这旧疾定能不治自愈。”
奉典沉吟一刻,忆起上人新婚之夜,在东郊大发雷霆之事,有些明白了几分,因道:
“那就劳烦王医官了,我等先行离开,以免妨碍医官行医。”
又吩咐好左右,加派人手伺候,才领着众人返回主营帐。少时再有探子回报,都是军情大捷之报,似乎副帅挥师大破沛王与撒克孜贼子联兵,帐内军师们皆欢欣鼓舞,似乎也淡忘了方才受伤抬回的主帅一般。奉典心中一阵心烦意乱,总觉事情有异,一时之间也难理清头绪,却总觉得此次上人受伤,只怕是遭了暗算,却不知到底何人因何事行此勾当?
探子们捷报频传,帐内一色喜气盎然,却独奉典一人垂思沉重,浑浑不乐。待探子来了六拨之后,外头欢呼声阵阵传来,有声音高呼着叫道:
“回来了!副帅领军回营了!”
帐内军师们轰然出外迎接,奉典一个激灵警醒过来,也跟着迎了出去,只见外头焕然一副欢庆场面,不断有人高呼“副帅神威”“副帅英明”此类话语,奉典听得心中冷笑,又是一阵紧张,思忖要如何询问副帅才好。思索间晟決同柳清风一干大将都风风火火行了过来,见了奉典在旁,个个都无异色,如平常一般掀帘入帐。
奉典急急跟了进去,只见晟決大胜之后,神采更是飞扬,将头盔扔给一旁小厮,亢声道:
“这一仗实在痛快!那些撒克孜人死了大半,四皇叔的军马被逼回城内,恐怕半个月都不敢再出来与我军一战了罢!”
言毕仰头朗笑开来,柳清风拊掌笑道:
“我等只需在城外围个严实,再派军往后方截断其粮草,不怕赤邦城不破!”
申屠雷亦道:
“三世子真是用兵如神!属下们真是佩服佩服!此战若非三世子,恐怕胜负难定。”
晟決正待谦虚几句,扭头却见了奉典在一侧,脸色一滞,也不再与心腹们谈破城之事,正色问道:
“奉军师,主帅伤势无碍罢?”
奉典闻言,上前行了礼,回道:
“并不妨事,请副帅放心。”
晟決眼神扫过柳清风,也不接话。柳清风立即出列禀道:
“方才那违背主帅军令,放箭伤了主帅之人已经拖了出去,处斩立决,特回副帅。”
奉典闻言一愣,晟決厉声道:
“所谓军令如山,此人违令不说,竟然还伤了主帅,一死不足以泄恨!”
奉典整个人僵然立在当场,闻着帐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论及当时上人受伤坠马之事,仿佛果然只是一场意外一般,然而,这背后隐情,奉典到了此时此刻,哪里还能不猜个明白?!想不到,想不到——宁平二府向来交好,虽然奉典早知朝堂之上,血脉亲情不能信到十分,却总料不到,他们竟会使出如此不堪之计!
正恨然不知之间,帐外腾腾腾闯进一人,见了满帐文武帅将也不行礼,直愣愣一句,喊道:
“陆寻真,你给我出来!”
也不理众人瞠目结舌,又一阵风般冲过来,扯了陆寻真战袍就往外拖。柳清风看清来人正是陆寻真同门师妹,钟若缇——因着陆寻真面子,平王破例赏了她一份王府幕僚的闲差,此次也跟了大军至此——说来这钟姑娘平日除了对陆寻真粘粘些,倒也从未如此放肆。
眼下三世子当前,不容她如此无礼,柳清风因即刻呵斥道:
“放肆,副帅在此与我等商议军务,你一个小小幕僚,怎能私闯!”
钟若缇却柳眉倒立,凤目愤张,好似比柳清风还生气上十分,正张口要驳,陆寻真抢先低斥师妹一句,拉了她到背后,回身向晟決请罪道:
“副帅,师妹不懂军规,冒犯了副帅,是属下管教无方,属下愿一力承担,请副帅赐罪!”
晟決展了眉头,笑道:
“陆将军何罪之有,这次赤邦之战,陆将军的功劳得占上三分。”
言毕朗笑一声,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旦提及,陆寻真面上一阵青红变幻,只推脱师妹带了师傅消息,要出门相商。晟決心中明白,也不愿闹大,由了他二人出帐。
陆寻真拖着钟若缇,也不明白这师妹又是闹甚么,不慎一拉下去,师妹竟是纹丝不动,只好使出四成功力,好不容易才将她拉回自己营帐。陆寻真心下原本就烦乱,自是不愿再同钟若缇搅缠,只道:
“师妹,你有甚么事情明日再谈,今日师兄累了,想早些歇息,你先回去罢!”
钟若缇将他死死盯住,待他话音刚落,便冷笑道:
“做了此等无情无义之事,你当然累!好个陆师兄!出了你这么个徒儿,我真要替师傅汗颜!”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只将陆寻真劈得魂魄半散,怔怔忖道:她怎会说出此等话来——难道——此事竟被她得知了?!
钟若缇原本是听闻上人受伤,自告奋勇端了热水去帮上人擦面,却不料医官们走后独她一人之时,上人竟梦呓起来,只翻来覆去重复道:
“陆师傅——为何是你……”
这陆师傅的称呼,还只在上人小时候,私下唤过陆寻真。想来上人也再无别的陆师傅,这会子为何提起?钟若缇不由心中疑惑,便追问了一句,梦中之人若遇着问话,总是会如实回答,钟若缇随意一问,却不料上人紧接着呓语道:
“箭……这一箭……陆师傅……你好狠的心……”
这话一出,钟若缇才恍然而悟,她虽是女流,但却自小重情重义,莫说上人是她顶敬重的朝中重臣,就只算那几年半师半徒的日子,她也彻底不能容着陆寻真如此背情忘义之举。也是性子使然,她才直冲进营帐,指名道姓将陆寻真喊了出来。
此时见陆寻真如此反映,钟若缇心中透凉,料定此事属实,银牙几欲咬裂,狠声道:
“这二十多年我竟看错了你!原以为你是行得正坐得端的正人君子,是个响当当的坦荡男儿,不料你竟——”
陆寻真听她出言数落,句句重话,竟一句话都难反驳,只紫胀脸杵在当场,任人唾骂。
钟若缇恨得极了,再找不到能斥骂之词,又见陆寻真一点反应都无,竟不解释半句,又气又急之下,猛然一掌掴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钟若缇咬牙道: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撂下这一句,便拧身跑了开去,陆寻真伸手去捞,却连她衣角都未捞着半分,只带着脸庞火辣辣的疼痛,呆呆立在帐中。
这究竟是我自己的错!陆寻真缓缓抬手触上脸庞,心早已沉得不见底:我哪里还有脸面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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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您终于醒了。”
晟琢睁眼望去,模糊间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正是奉典。
“奉先生。”顿了一顿,又问,“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丑时刚过,上人,副帅他们都来看过,您还未醒来,现都歇息了,说明日再来。”
晟琢起了身,撑着床沿冷哼一声,不理这茬,只没头没尾吩咐一句:
“笔墨伺候。”
抱着左臂就下了塌,往书案边走。因才清醒,脚步有些踉跄,奉典忙上前扶住。
晟琢喘了几口气,站稳了身子,沉声道:
“奉先生,今日之事,你应该已经明白罢!”
奉典扶她在案前落座,又令小厮呈上纸墨,打发了左右,方一边磨砚,边回话道:
“好在此战终归是胜了,好在您伤势不重……还望上人宽心些……”
晟琢扭头瞧他一眼,整个眉眼都是冷绝了的,连往日的清音都带了七分寒意,哼道:
“宽心?奉先生不若教教本王,这宽心二字到底要怎么写!”
奉典一愣,还未作答,晟琢竟自顾自提笔疾书起来,半盏茶之后,成得一状,掷了笔让奉典看。奉典凑近细瞧,只见打头三个字:辞帅状。
辞帅状!奉典惊呼道:
“上人,您这是……”
晟琢也不抬眼,只将沾满墨的手掌往下方空白处一盖,使力一压,抬起手时,下方白纸黑字底端赫然出现了一枚掌印。
“奉先生,你瞧我这宽心二字,写得对是不对?!”
奉典战兢兢望着长身而起的上人,也不敢答话,只听上人拎起那张军状,道:
“明日,本王就亲自拿给副帅,也好让他明白,本王宽心到了何等程度。”
“上人,此事——”
奉典急忙上前谏言,话还未完,晟琢便一扬手,打断他的话,道:
“本王心意已决,你也无谓再说甚么,明日,你就会明白,只有宽上这一心,皇叔与皇兄才能对本王宽心。”
见奉典似有所思的模样,晟琢又是一声冷笑,回往榻上坐下,眼望着帐内明烛,道:
“你且退下罢!本王也乏了。”
奉典领了命,临出帐时又斗胆望了上人一眼,却见她犹自凝思,面上既无怨恨之神,亦无嘲讽之意,竟是一丝心情都瞧不出来。奉典心中一震,呐呐退了出来,才觉自己方才不过盏茶功夫,背上冷汗竟已浃背。忽闻帐内一声冷笑传出,声音虽低,笑声亦是极为短暂,却似一把尖峰利剑一般,森然绝意,见血封喉。
奉典又是一震,心道:
这哪里像是昔日温文尔雅的天泽上人?一日之内,怎生变了地狱阎罗再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