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17、【四目】

　　濛濛夜色蔓延到衢州边境，一队人马正往东南方向行驶，未等及天明，就启程赶路，想是有甚急事，刻不容缓。开道的四名骑兵后面，是两辆四驱两轮马车，侧边三位男子骑马游护，后面数十人策马跟随，其间还有几辆轻型马车，看起来比前边马车简陋许多，应是下人们用的马车了。

　　第一辆四驱马车中传来一声轻咳，声音并不大，那侧边三骑中一位白袍银带男子却脸色一变，策马向前，俯身到车帘边，甚是紧张，沉声问道：

　　“上人，你可安好？还是停下歇息一阵罢？”

　　“奉先生，不妨事。大事要紧，继续赶路罢。”

　　这一行人就是从衢州返新召的宁王府一行人等，这位白袍男子便是奉典了。他左臂敷了慕容芷给的药草，伤势得了控制，未曾恶化，休养了这些天，倒是能够稍微用上些力道了，但这星夜赶路，却不是他的主意，是这位上人甫一醒转，只喝了碗热粥，听他禀报了受旨之事，她便不顾众人反对，立即动身返回新召。奉典再三劝阻无效，见上人心意坚决，只得奉命行事，一路上担心上人身体，是以听见咳嗽都提心吊胆，再三询问。听得上人轻言带过，奉典直起身来，却并未完全放心。这次上人获救之后，虽然表面看起来与以前差不多，言谈举止与以前亦是一样，但是他心中总是觉着上人有些变化，但若要他指出一二，却也是难以言表。奉典舒口气，心道，无论如何，上人还是活过来了，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柳陆二人从奉典身后策马上前，正待说话，后面那辆四驱马车里传来一声尖叫，令三人一惊，转身看去，只见慕容芷掀起了车厢帘子，正要往外跳，车里两个大丫鬟赶着叫喊着：

　　“慕容姑娘，危险！”

　　陆寻真见慕容芷正蓄势要往下跳，赶紧喝道：

　　“快停车！”

　　那车夫慌忙拉缰，吆喝着马匹停步，慕容芷右手撑着马车厢壁，左手撩着车帘，眼瞅着陆寻真，嫣然一笑，道：

　　“倒是还有个观事的，不枉我给你治伤。”

　　言毕跳下马来，故意看都不看奉典，径直往前边马车走去。方才这一闹，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车夫军士们都等着命令，不敢枉自行动。奉典一愣，知道这话又是冲他来的了，昨日见慕容芷昏迷未醒，上人又执意启程，他只好命几名丫鬟将慕容芷送上马车，先与车队随行，本想待慕容芷醒了再作商量，这下见慕容芷如此神情，奉典心道糟糕，这娃儿甚难打点，万一她闹起脾气，这时候丢下上人不管，那可不妙。上人伤刚痊愈，定是要人服侍周全才可，这上药服药，没慕容芷的指点都无法进行，奉典知道厉害，忙下了马，做揖道：

　　“奉某谢过慕容姑娘，请姑娘留步，听在下解释一二……”

　　慕容芷听了这话，停在半道，斜眼睨了奉典一眼，笑意更甚，道：

　　“哟，白脸大伯伤可好得快，这么快连马都能骑了，只怕到了明天，连筋带骨都得断掉。”

　　奉典知道自己手臂之伤甚是严重，其实本不该骑马，只是他担心上人有事，那些个军士不懂照应，是以坚持自己骑马，跟在上人马车旁。慕容芷先前的话，便是讽他得了她救治，却连启程都不跟她打个招呼，实在有些无礼。奉典也是心中有愧，这娃儿为了救上人，随他出生入死，到如今病人才救好，就被人这样随意糊弄，也难怪她不悦。奉典还打算继续说几句好话，慕容芷敛住笑意，正色道：

　　“我也懒得与你多言，还是找你主人说罢！原来还以为只有你这人不要命，现在，哼！”

　　她思忖自己累死累活，才将这宝贝人救活了，居然也不听听她的意见，就贸然行动，难道那人不知道伤刚痊愈，是不能乱动的么！这车马颠簸的，万一内伤复发，那该如何收拾！话音未落，慕容芷已走到第一辆马车前，四周也没人敢拦她，忌惮她是医好上人的唯一依靠，只好眼睁睁看她掀开帘子。

　　慕容芷将帘子一抖，还未定下目光来看清里面情形，旁边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

　　“属下该死，请上人恕罪！”

　　车内人轻笑一声，道：

　　“何罪之有，都起来罢！”

　　话音一顿，又道：

　　“原来是慕容姑娘。快请进来，晟某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这声音清亮悦耳，只因为大病初愈，略带着些哑黯，教慕容芷听得眉头一蹙，心忖这些主子随从怎么都一个德行，都不要命的么？！脸上泛起些微怒意，抬头望去，她已见过晟琢出众俊容，此刻定睛细看，却还是心头一突：这人斜倚着半人高的玉枕，身上披着绣龙青裘，下边盖着金丝蚕线被，头发随意结成冠，几缕散发垂下，搭在她光洁俊脸之上，庄严间不嫌死板；再看她双眸黑白分明，清朗明澈，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慕容芷见着晟琢望她这一眼，呆了一呆，生生将本想训斥晟琢的话咽进腹中，边进了车厢，靠着车壁坐着，边叹道：

　　“你若真记得是我救的你，就烦请你当心些。莫要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晟琢听她声音，与她昏死时所听的声音并不相同，原来这女子并非在那时与她神交的仙子，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仍是神情泰然，答道：

　　“慕容姑娘，恕晟某招待不周，原本也不想如此怠慢姑娘，只是这荒山野店，没有照应，万一那段浮生等人再次回击我等，岂不糟糕？”

　　慕容芷倒未曾想过这一问题，听她这么一说，觉着有些道理，气也消了一半，留在那里是等死的话，的确不如赶紧启程，这样想得也是周到。沉吟了一番，问道：

　　“那些都罢了，你现今觉着自己身子如何？”

　　车厢内还有两位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听慕容芷这样发问，也不用敬语，显得欠些礼数，都皱了眉头斜眼瞅她。晟琢倒是未曾有丝毫不悦，她本不是拘于礼数之人，只是因为身份显贵，周围的人总是对她礼遇有加，此时与慕容芷对谈，倒也轻松。这车马劳顿仍是有些影响，刚刚行车时她并未察觉自己有何不对劲，现在停下车来静坐车中，她才发现自己胸口血气翻涌，当下重咳连连，旁边丫鬟赶忙递过漱口巾，右边丫鬟轻轻为她捶着背，好半天，才止住咳声，一脸歉意地望着慕容芷。

　　这会儿功夫慕容芷也没闲着，边帮晟琢把脉，边心忖着：这回明白逞强的结果是如此了罢！这人也该受些惩罚才好。她身为医师，到底还是担心病人身体，手搭晟琢脉门，听得脉息凌乱，律动无常，眉头又是一蹙，周围奉典等人团团挤在马车前等着慕容芷发话，个个面色焦虑。直到晟琢咳声停止，慕容芷才收回切脉的手，向着被丫鬟搀着躺下的晟琢道：

　　“今日不可再行车了，你好生休息着，待身子好些再做打算。”

　　晟琢却面色一沉，从锦被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慕容芷手腕，恳切道：

　　“慕容姑娘，咳咳，此去新召只需一日一夜，我再撑一撑便是了。”

　　慕容芷脸色一变，厉声道：

　　“你这身子，再撑一时半刻都是必死无疑，莫要再说了，就此决定！”

　　晟琢眼中血丝乍现，已经快要掌不住晕厥过去，却还是用尽全身气力恳请慕容芷道：

　　“姑娘，这一行数十人的性命，就在我一人身上，我不能不撑，只有到了新召地境，才有万全照应，我才放心。姑娘莫要担心，我定会安然无恙的。”

　　慕容芷见她内伤剧痛，却仍睁着无比坚定的眸子望向她，满是执意，心中又气又痛，但还是早已定下心来，这次，无论如何不可再让她们主仆妄为了！张口刚要严词拒绝，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得得声，其中一人大声呼话：

　　“柳总管！陆统领！可找到你们了！”

　　声音未消，人已到了近前，柳陆二人和奉典都迎了上去，慕容芷顿住话头，侧脸望去，只见外头多了七八名铁甲骑兵，着装颇为正式，像是御用王家仪队打扮。打头一位铁甲军士，络腮胡，黑脸方颌，正紧握着陆寻真双手，用力撼了一下，神情激动，问道：

　　“上人可好？”

　　这人是平王麾下大将申屠雷，不知何故在此相遇？柳清风心中疑惑，答道：

　　“上人在前方马车中，身体尚好。”

　　申屠雷赶紧松手，上前对上人行礼唱喏，知道众人心中疑惑，自行解释起来：

　　“上人，末将随同三世子而来，奉旨护送柯小姐南下新召完婚，早闻宁王府之事，平王特意令我等先行，早日与上人汇合，也好有个照应。”

　　他所说的三世子，是平王三子晟決，一直当差于王都陈州，名为供职，其实为质押，以牵制平王。平王所生六子中，这晟決最为聪颖，待人接物，都有天生王气，最为平王偏爱，陈王正是知道这点，才唯独挑了晟決，几年来一直不肯放人出陈州。奉典心忖，不知平王这次用和法子，竟能让三世子出了陈州，看来平王的确已经谋划妥当，筹备周全。

　　晟琢听得申屠雷此言，精神一振，喜道：

　　“三哥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她虽蒙圣恩，辈份上高了晟決一级，但年纪比晟決小，是以私底下，不止对晟決，对其他王府世子，她都是以兄弟相称。此刻得知晟決就在附近，心中大为宽慰，这护婚军队，兵马彪悍，况且打着王家旗号，量段浮生等人还没那胆子，敢如此嚣张，转念又想到那相府千金，心却一沉。这赐婚之事，果然避无可避，该来的终是要来。

　　慕容芷见她脸上先喜后忧，又听得护婚、小姐之类言辞，加上奉典当日找她出山，口口声声说是我家公子抱恙，待得见了面却是个清清澈澈的大姑娘，虽然长相隽朗清秀，但确实身为女子无疑，如此种种疑端，慕容芷不是蠢人，早明白过来，这人就是流传于坊间，最受众人敬仰的天泽上人。因忖道：亏得这人也不端架子，不然我定不再亲自医她，只留个药方便罢。

　　申屠雷听上人询问，拱手回答道：

　　“末将先行探路，三世子率军紧随，应该很快便到了。禀上人，国师亦随行南下，是王上下的旨，命其为您大婚祈福。”

　　这护婚仪队，一分为三，打头军队为晟決所率，即为先行军，司探路开道之职，此队人马通常较其后人马快上半日路程，加上平王特意密令其加快行军速度，因得在此接应上人；居中有铁骑精兵，亦有歌舞乐官，护拥这大婚正主儿，国师便在此列坐镇；最后军队负责殿后照应，无须多表。

　　晟琢一听国师亦随行南下，眉头蹙紧，一个不小心，未曾抑住胸口翻腾血气，又重咳起来，慕容芷道：

　　“快些吃药，莫要多言了，休息要紧。”申屠雷一愣，他忌讳身份，未曾往车内细看，突然间听到另一女子声音，没反应过来。奉典上前扶起申屠雷，面色凝重，示意他随自己退下，旁边人都跟着散开，围在四周护着。车内丫鬟赶忙备药备水，忙成一团。得了后备支撑，晟琢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启程，慕容芷也稍稍放下心来，悉心教丫鬟们上药配药之事。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天微微泛出亮光，慕容芷擦干额上汗珠，伸手将锦被摄好，见晟琢睡得正沉，心中一松，轻轻纵身下车。四周军士除了两三人放哨，其余奉典等人皆就地歇息，此刻正睡得沉，林中一片安静。阳光从树梢间透射而出，慕容芷轻抬皓腕，遮了眼睛，望向刚刚升出地平线的金色朝阳，心叹道：终于天亮了！

　　心中一宽，来了兴致，信步向林中走去，清晨时分，林中薄雾缭绕，伴着斜斜阳光穿插其间，好似蓬莱仙境一般。慕容芷喜爱林间清净，走得远了，待要回程时，却听得前方又来了马队踏踏声，知道定是那平王三子到了。莲步敛止，立在当下，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依依雾气之中，几个打头骑士的身影逐渐清晰，最先一位紫裘金带，玉面珠冠，映着身畔几缕晨光，竟似天神降临一般，慕容芷一怔，心中只叹了一句：除了那天泽上人，竟还有如此飘忽若神的人物！

　　马上正是晟決，他领着千余先行军，连夜赶来与上人汇合，终于在今晨到达衢州边境，正要循着申屠雷留下的记号寻找上人一行人。也是巧合，在这林中遇见了正外出漫步的慕容芷。

　　晟決见到前方出现一位女子，虽然素衣素面，未施粉黛，但却容颜娇丽，气质清皎，不似宁王府丫鬟随从，独有一番眷眷佳人神态，定非寻常人等。立即勒马止步，下马一揖，举止潇洒，神态可掬，轻言问道：

　　“在下平王府晟決，见过姑娘，敢问姑娘可有见过大队车马经过？”

　　慕容芷见他谦和有礼，举止有度，心中赞叹，面上笑容浮现，更加清丽可人，教晟決看得一怔。他素来身居王都，美人佳丽阅历无数，却未曾见过无需粉黛饰颜也能如此动人的女子，心里惊叹，面上却不动声色，保持着掬然笑容。

　　还未等到慕容芷回答，后方林中传出一声呼喊，是奉典得知慕容芷出行，赶来接应，正巧遇上晟決一行人马。慕容芷见这两人重逢之后，甚是欣喜，便不多言，静静离开，回了车队。

　　两队人马汇合之后，经由众人合议，决定继续前行，只不过将行速放慢，以免再度激发上人伤势，慕容芷斟酌再三，觉得如此并无大碍，便也同意。

　　三日后众人安然返回新召，准备迎接国师等一行护婚仪队，此是后话，放过一旁，容后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