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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地碎天倾·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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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楼里虽然有专供侍从歇息的房间,但茜草一年到头也不会住上几次。
这座楼的主人从小是个练武奇才,连五官感觉都比常人敏锐很多,十年前开始不知怎的越来越敏感,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继而彻夜难眠。
但这位主人打从太原回来染了风寒,喝了药非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茜草为了方便照顾就搬进来住了。
他本以为公子参悟心剑之后感官会比之前更加敏感,但好像不是。
茜草终于不用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地在楼里行走了,心里却忧喜参半,有事没事就要上楼去看看躺在床上的人,在心里揣度他到底是在沉睡还是昏迷着。
这日照常将早饭和刚熬的药一起端上楼去,茜草刚把托盘放到案上,原本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叶锦焰忽然开口了:“有人来过吗?”
茜草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但又很快稳住了,一面将桌案往床边移过去,一面说:“赵晗公子昨夜又来过,我叫人拦住了。”
叶锦焰“嗯”了一声,慢慢坐起身来,道:“你下去吧。”
茜草一只手还放在药碗上,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瞥见叶锦焰的表情,又生生忍住了,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叶锦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眉头皱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茜草太早熟,有点像从前的他自己,有很多话不用说,这孩子都能第一时间领会到,是以茜草从来不问他要做什么,也从来不管他怎么做,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给的任务,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把拒人于千里之外表现得这样明显,连一个半大孩子都看得清楚分明,丝毫不敢越界?
吱呀一声响,正对着床头的那扇窗户被风吹开,清晨的细雨悉悉索索地洒了进来。
叶锦焰朝窗外望去,又是个阴雨天。听雨楼里不知已经多久没放过晴了。
乐黄泉他们……应该也已经回家了吧?
从太原回来这几天他一直卧病在床,明明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风寒而已,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病成了孤苦伶仃的样子。
叶锦焰瞥了一眼被茜草端来的药碗,药是刚熬好的,热气氤氲,在朔风吹雨的背景里一点点消散。他抬起自己几乎有些嶙峋的手腕,对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迷路的野兽。
他也想回家。
可这里就是藏剑山庄,他又能回哪里去呢?
叶锦焰目无焦距地出着神,枕边的点鬼簿被微风吹动,纸页发出轻巧的摩擦声。他向床头靠了靠,无意间伸手一撑,摸到了那已经有些残破的纸边,他偏在这时感觉到了自窗外飘散而来半晌的寒意,不由打了个冷战。
啊,对了。
《数》之章也不知道被那鬼带去了哪里,他们从九宫棋谷出来之后,就不见游照野的人影了,连日来也从未出现过。
最后一本《天论》他也找到了,可现在,又不是那么想要了。
方方正正的两块棋盘摆在一起,一个上面错落着清一色的白子,另一个上面则是黑子,两方棋盘上的棋子都在不断变化着,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它们组合在一起恰好是一个个完整的棋局。
女人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但她的视线却仿佛灼热的日光一般,静悄悄地落在面前这两方棋盘上。
她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棋子不断消失又重现,一面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东西真是可爱。”
游照野与她相对而坐,闻言道:“你果然和这书有些渊源吧。”
“当然。”女人说,“珍珑棋局需要黑白双子共同构成,我这盘棋,少了一半可下不成啊。”
游照野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不是拿来给你下着玩的。”
“那你要什么?”女人问,“帮陨落的九天完成他们的遗愿吗?可千万别逗我笑。”
“九天还有需要求助于别人实现的愿望吗?”游照野反问,“若是这样,也别当什么九天了。”
流水绕着三千世界无止境地翻涌,一只白玉杯沿着棋盘的边缘蹭了过去,金刀碎玉似的一阵响。
“正是,哪里用得着别人。”女子道。
游照野抬眼看她,那刀刃般的目光直似要割开女子面前影影绰绰的黑暗,但他开了口,声音却多了几分温柔:“我倒也很好奇,九天为这个朝代留下的最后一局棋究竟是怎样——”
他顿了顿,手腕一翻,收回了漂浮在空中的《数》之章,道:“所以,最后说不定还要你再帮我一次。”
成双成对的棋盘只剩下了一个,女子的目光总算收了回来,懒懒地看了他一眼,道:“帮你?游晟,我根本没有帮过你,我当年以为你会死,谁想到你活了。”
“那好,再杀我一次。”游照野不为所动地说,“也许我还能再给你惊喜。”
女子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到时候你会把它给我吗?”
游照野似乎透过那浓郁的阴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着冲她勾了勾手指:“到时候,你自己来抢吧。”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叶锦焰回神的时候,案上的药碗早就将蒸腾的雾气挥发殆尽,药香也都被半开的窗扇吸了去,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满溢的苦涩。
他看着那碗药,无来由地一阵厌烦,伸手就要把它推到地上去,手伸到半空却愣住了。
他看到自己的指缝间泻出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叶锦焰猛地抽回了手。
药碗发出当啷一声,临到了悬崖边,险险地被一只套着护甲的手推了回去,碗沿与冰冷的金属碰撞,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好不快活的声响。
暗无天日的颜色沉积在一起,眨眼间,便堆起了一人高的风雪,盔甲上一线反光,抖落了一地杀气,判官眼的光亮起来又灭了,叶锦焰缓缓抬起了头。
“哎哟,来得不巧。”游照野那熟悉的三分嘲讽七分无赖的声线随着寒风落地,“看来大少爷正闹脾气呢。”
正在此时,他看清了方才自己千钧一发救下来的那只碗,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叶锦焰:“你病了?”
叶锦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又伸手过去端起药碗,冷声道:“你去哪了?”说罢,也不介意他如何回答似的,就要将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游照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凉了。”
叶锦焰垂下眼,道:“我喝不惯热的。”
“毛病。”游照野嗤笑一声,转头冲楼下喊道,“茜草!药凉了,再端一碗上来。”
楼下的茜草脆生生地应了,接着就听他细碎的脚步声跑远了。
游照野不等叶锦焰反应,伸手接过他端着的药碗,动作麻利地沿着半开的窗户倒了出去,淅沥沥一碗风寒药尽数淋在了楼前栽着的金镶玉竹身上。
被迫喝了碗药的竹子在冷风中抖了几抖。
游照野把药碗一搁,转身靠近床头,半条腿压在了锦被上,就着这个颇有威慑力的动作伸手捏住了叶锦焰的下巴。
他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叶锦焰愈显苍白瘦削的脸庞,最后定格在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里,半晌,用一种半是嫌弃半是无奈的语气说:“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叶锦焰摘掉了他的手,像要躲开他似的向后仰了仰,游照野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正要抓着这大少爷的衣领教育他一番,叶锦焰忽然伸出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游照野明显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