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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地碎天倾·三 ...

  •   远处旱雷炸响,平白惊动了阖着双目浑似已经睡过去的游照野,那对已经许久听不见声音的耳朵似乎中用了那么一瞬间,让他慢慢地将自己的额头从冰凉的墓碑上抬了起来。
      随后他便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顺着那对痕迹斑驳的军靴往上看,毫无意外的是季松那张愈显苍老的脸。
      游照野送了送筋骨,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墓碑坐直了。
      “老头,来上香啊?”他用很是欠揍的语气这么问道。
      季松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出言训斥他这没大没小的开场白,或许是知道说了他也听不见,反而在墓碑另一边坐下了,又抬手递过来一只已经开了封的酒壶。
      游照野接了,伸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笑道:“女儿红。”
      他一口气喝了半壶,酒液顺着下巴往领口流。
      接着又把壶递回去,笑道:“没想到你这种人也知道要为女儿埋这坛子酒。”
      季松无言地接过来,也满满喝了一大口。
      游照野回身看着墓碑,目光里含着的笑意还没退,就已经染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悲意。他摸了摸碑上刻的名字,轻声道:“妹子,莫怪我,都是这死老头老糊涂了,竟把你的出嫁酒也拿出来喝。”
      淅沥沥一阵响,季松将剩下的酒倒在了墓前。
      游照野转头看他,艰难地从他的嘴唇翕张中读出了他的话:“臭小子,没把她娶回去,还有脸喝我家的酒。”
      游照野深觉这老头太不讲理:“是你给我的。”
      季松横了他一眼,用他一如既往的冷硬语气道:“明日出征,滚去收拾行装吧,别再打扰我闺女。”
      “哈,哈……得令。”游照野假笑了几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黑了一下,又很快扶着墓碑站稳了,他温柔地摸了摸碑顶,轻声细语地说,“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游照野走下将军冢的第一层台阶,又回头望了一眼,季松仍然坐在墓碑旁,凭他有限的视力,已经看不清那老头子脸上的表情了。
      天边的旱雷依然一声接一声地炸着,也不见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大地干涸。
      就像他和季松的双眼。

      那场仗他们没能打赢。
      但好在后援来得很快,第二天就把那群军心大乱的狼牙兵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也顺带将前一日战场上阵亡的弟兄们的遗体一一运了回来。
      其中也包括季佩瑶。
      游照野后来还真的问过季松,为什么那天他拼死带回来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季佩瑶。
      但问出口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犯蠢了,季佩瑶用命换回来的,无论是个什么东西,季松定都要拼死相护的。
      游照野站在将军冢台阶下,品了品口中犹未散去的酒味,甜美的女儿红却泛了苦气。
      那时他在天雷不断炸响的无边寂静里,对着空气说道:“对不起啊,老头儿。”
      高高的将军冢上,碑林尽头,坐在墓碑前发呆的季松没有听到他这明明最争气、却还总是被自己骂的徒弟在短暂一生中,对自己说过的唯一一句抱歉。
      对不起,害死了你的孩子。害死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害死她。
      用来造碑的石头粗糙不平,在闪电的映照下,铁灰的颜色比盔甲更冷。将军冢的碑林高矮不一,颇不讲究地零散立着,像是一场兵荒马乱的离别。

      藏剑山庄留在太原的几处地产一直没有变卖过,这些年只有钟叔和玉衡几个人住着,不是养老的就是养病的,清静异常。
      叶锦焰从九宫棋谷出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两天两夜过去也不见人影。
      乐黄泉觉得他大有要绝食自尽的架势,最后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结果却发现屋里早就人去楼空,桌上一张薄笺留着剖夜君那一手方正雅致的楷书:先行回庄,勿念。
      连个借口都懒得找。
      乐黄泉一个头两个大,还得在念叨起来没够的钟叔面前给叶锦焰找借口打掩护,然后跟太原都督府刚派遣来的新命官应酬完了,辞别太原一众人,护送祁师师回扬州。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是要给叶锦焰打扫麻烦事的乐黄泉怨气冲天,他们一行人刚到唾月楼里就被祁念念的贴身婢女拦住了,那婢女眼眶通红,不见祁念念归来的身影却并不意外,显然是早受了吩咐,此时便上前拉住祁师师耳语了一番。
      想来那便是祁念念说过的“早有安排”。乐黄泉坐在一旁喝了心不在焉的一杯茶,正盘算着转身就要直接去找姓叶的冤家算账,不想却被数日来都魂不守舍的祁师师叫住了。
      “你来……”祁师师开了口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又咳了几声才道,“你来看看这个。”

      乐黄泉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去,她手中拿的是婢女刚交给她的一封信,是祁念念娟秀文雅的字体,笔迹从容,不像是匆忙写就的样子。
      乐黄泉还未细读其上内容,看了那信上字迹便心头一梗。
      祁念念是早有准备的,她或许是所有人里最早参透叶锦焰隐秘行踪的人,在九宫棋谷里遭遇的事,人人猝不及防,只有她按部就班,不慌不忙。
      在官场上泡的久了,乐黄泉觉得自己把这世上最不是人的家伙都见了个遍,人能好到不可思议也能坏到无法想象,可他年少时的好友就在他身边谋划着一件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却不知道。
      如今叶锦焰已经寻到了所有的《天论》,他十年来走过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磨难?不知道。乐黄泉几乎是一无所知。
      祁念念早就在用自己的门路从旁协助,最后不惜为此只身堕入九宫棋谷的幻象中只为把他们送出去,这件事她计划了多久?前一天他们还在把酒夜谈,乐黄泉完全没有看出她有一星半点的隐瞒迹象,甚至连她提出同去太原的时候,他也没起一点疑心。

      如果一个人选择了坦然赴死,不管是为了什么,多少该是有迹可循的。
      乐黄泉曾经任职的部门管钱也管人,而且是管整个国家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当朝宠臣,在他眼里,只要有一点,那么一丁点对于利益的渴望、铤而走险的冲动、不择手段的心机,都会无所遁形。
      他见的人太多了,无声的战争,他打赢的也太多了,他终究算是仕途顺风顺水的那一类,以至于无形中也有了那么一点自傲,觉得要掌控一个人太简单,更别说看透他。
      可是,祁念念在临出发前的那一晚,到底在想什么呢?
      一点痕迹都没有。
      乐黄泉真的想不通了。
      就在他短暂地晃了一下神的功夫里,祁师师又抖了抖手中的信纸,眼里久违地透出了一点光泽,如同枯木逢春的绿意莹润着她沙哑的话音:“你看这个,姐姐把修补魂火的方法写下来了!锦焰……锦焰一定有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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