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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檀香引·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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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铺天盖地的杀机里,没有一丝生机。
游照野一手将李侹从马车里拽了出来,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转瞬便跑出了几丈远,而在他们身后,那本就简陋单薄的马车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了个四分五裂。
李侹耳边嗡嗡作响,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又被游照野拉上了马背,一片兵刃相交的声音中,他迟钝地抬起手摸了摸,粘稠的血液顺着耳际流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身前将断龙骨舞得密不透风的游照野,在他的脸侧也看到了同样的血污。
方才爆炸的冲击里,是游照野将自己护在身下,这个人只可能比自己伤得更重,但他手上的一招一式却没有半分滞涩。
这就是天策府么?李侹在耳鸣和头昏眼花中想道。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匕,道:“将军,让我下马助你。”
游照野在断龙骨掀起的血腥风暴中回过头来看他,淡淡一瞥,没有回答。
他眼角脸颊额头,无处不带着鲜血的痕迹。新鲜的,嫣红的,泼洒在他的脸上,身上,被这样不祥的颜色包裹着的,是一双黝黑闪亮的眼睛。
李侹并不知道这个时候,游照野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耳朵其实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是,被他这么一看,佛经养出来的一颗清净心,无端地慌了一下。
游照野在枪戟刺穿皮肉的声音里,神色如常地说道:“王爷放心,末将必不辱命。”
在被虎视眈眈的狼牙大军包围的时候,游照野竟然一脸平静地说他必不辱命。
而李侹竟然有种坚信不疑的感觉。
李侹回神时,不知何时踩着一众狼牙尸体奔来的殷旭已经朝他伸出了手,游照野轻巧一推,李侹不知怎的就被拉到了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和游照野一起秘密护送王爷出城的一队人,都是天枪营中的好手,演武场上都过过招,有几个还是睢阳城外并肩作过战的,彼此之间不可谓不熟悉。
两匹马交错,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不过短短一瞬间。
殷旭看向他的目光,澄澈,热切,无所畏惧,像无数个曾在战场上与他对视的天策府士兵一样。
下一秒,或者生,或者死,没人知道,可是至少现在他们还有一仗可打。
游照野身下的黑马忽然四足腾起火焰,踏在草地上,留下一个个烧灼的痕迹,他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冲在所有人前面,迎着狼牙军逐渐缩小的包围圈而去。
“我数到三。”他大声道,“一。”
殷旭追了上来,身侧两名将士默契地同时出招,长枪将要从两边围过来的狼牙骑兵从马上挑落。
“二。”
李侹无措地转过头,身后也跟上了几名天策府将士。他发现自己被这几人保护在中间,而没有跟上来的,大概再也不会跟上来了。
踏炎还在向前奔跑,眼看就要与狼牙的长刀相接,而此时,断龙骨的枪身上忽的冒出了丈高的火焰!
踏炎脚下的火,断龙骨枪上的火,站在马背上的游照野整个人简直像是被一团火包围了一般,而他的声音也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样。
“三!”游照野飞身而起,枪头直指那站在人群中的狼牙首领,“走——!”
呼啦一声,大火席卷了秋日里干燥的草原。
殷旭的马在血路中冲了出去。
李侹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但眼前却只能看见一片血与火交融的炼狱景象,他想回头去找游照野,但在漫天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味里,他只听见游照野疯狂的笑声越来越远。
唾月楼坐落在扬州与洛道之间,是祁念念那位江湖师父当年千挑万选后定下的,距离官道不远,交通便利,又别有一种山明水秀的清静。
马车走夜路要慢些,从扬州城出去约莫用了一个时辰才到。叶锦焰下车前才被游照野叫醒,进门时还有些恹恹的,乐黄泉看在眼里,忙拦住了祁师师要招来下人备菜的举动,先给叶锦焰安排了客房。
祁师师在厅里点了灯,给乐黄泉煮茶,忍不住问:“叶锦焰是怎么了?以前常常整夜不睡觉呢,现在才这个点怎么就不行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乐黄泉在一边拨弄香炉,“作息就应该规律点,睡眠不好可是对身体伤害很大的,还有你也是啊,别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小姑娘,仗着年轻随便熬,过几年就把精气都熬光了。”
“老夫子!”祁师师冲他吐舌头,“我就是小姑娘,不管多少岁都是小姑娘!哼。”
“好,你是你是。”乐黄泉无奈道,倒出香炉里的残灰,在身上摸香囊,摸了半天没摸到,身后忽然探过一只手来。
“哎呀,忘带了。谢谢甜甜。”乐黄泉转头笑笑,从忽然出现的符恬手里拿走那个纸包,往香炉里一抖,正是他惯用的黑白子。
祁师师的茶煮好了,递给乐黄泉,自己托着腮发了会呆,道:“真不知道太素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遭遇这种事,真是世事无稽。”
乐黄泉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其实……”
“怎么?”
“我觉得最近锦焰的精神和体力不比从前,跟这件事也有关。”
祁师师道:“你是说,他为了寻那本《医》之章,耗费心力太多?”
“不,我怀疑他救太素的命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纯粹是因为《医》之章神力所为。”乐黄泉道,“他之前神识受损,我用家传琴谱帮他奏乐辅助恢复,但却发现他的命魂之火衰弱了不少。”
祁师师立刻坐直了:“有这种事?”
乐黄泉道:“他不知道我的琴曲除了能抚慰心神,还能感知魂火之力。动身去绝情谷之前我就为他奏过曲,跟现在比,那时的魂火显然旺盛得多。”
“若是这样,那很可能是用《医》之章救命的法子要烧掉人的魂火……”祁师师秀眉蹙起,“这家伙太冒险了。”
乐黄泉摇了摇头:“是与不是,现在追究也无用了,他那人你也知道,若是不想说就怎么都不会承认。你行走江湖,比我见多识广,我想问问看,你有没有补救魂火的方法?”
祁师师皱着眉思索片刻,道:“以命补魂历来都是阴邪之道,他怎么会……”
道决独自跪在唾月楼角落的佛堂前,低声颂念地藏经,佛前供桌上三炷檀香,在烛火下无声地燃烧着。
愿度一切众生。不论男女,不论善恶,不论神鬼,凡身在六道之中,或在六道之外。
游照野坐在床边凝视着叶锦焰安静的睡颜,良久,伸手在他肩头一拂,两簇火焰冒了出来,一闪而过,又没入了黑暗。
愿其为天人,享因果福报,受大快乐,有大欢喜,永不堕三恶道苦。
“你一点都不疼吗?”游照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问道,“烧在皮肉,尚且难以忍受,何况是魂魄呢?”
他伸出手去,慢慢地握住了叶锦焰搭在床边的那只手。
愿闻无上佛语,令一切众生证涅槃乐。
道决俯身,将额头贴在佛堂冰冷的地板上。
“明知道会疼,还要去烧,真是……愚蠢。”游照野低声说。
两只手掌相贴,判官眼有所感应,在暗夜里发出金色的微光,像是手心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