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思君·江雪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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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时候空气会变潮湿。
虽然理论上说来现在的身体不必担心生锈一类事宜，以前也不曾忧虑，来到现世反而变得在意了，甚至多年下来江雪左文字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天气，于是过了一阵他选择放下手中的书，从木盒中取出最后一支线香点燃，以香插固定。
香插是用一盏干枯的莲蓬制成的。彼时千夏将第一支线香插上，笑着说：“明明知道是错觉，还是感觉这样似乎香里也会有荷的清香。这样真是留住夏天了吧。”语声混合在雨声的湿气中，更加温软绵长。
而江雪只做手势让她来怀中，轻轻锤捏着她的膝盖，问是否会感觉好些。
千夏的身体在恢复普通人生活时已变得很糟糕，长期灵力透支使然，跟随战场多少难免的伤病也是诱因。之前多少逞强硬撑着，等到一卸任就如释重负，各种虚弱疲态尽显。平时嗜睡倒因为无所谓原本就是闲来无事，但到潮湿的天气膝盖会疼这一症状让两人都束手无策。
于是起初的日子，各种生活的安置任务都落在了江雪身上，对他委实是不小的考验。本子上记录着千夏详细列明的事由和注意事项，或兜兜转转，或磕磕绊绊，万分不容易地将诸事办理稳妥。
“感觉俗世艰难吗？”千夏笑问。
“熙熙碌碌，身倦心安。”江雪一边回答着，一边讲药端举至她面前，很认真地看着她。
最后是千夏认输，表情复杂地服下药后，重新拿毯子裹住了膝盖，央求江雪来读书。
“要是还在本丸能控制着天气就好了……”她这么感叹着。
如果还在本丸能控制着天气就好了。此刻江雪也这么想着。那时候千夏不会刻意让本丸追逐着外界时间的流动，偶尔会应属下要求更换季节，但甚少安排雨天，就像她本人总是给人晴朗温暖感，从初见到离开，未曾改变。
他们相逢在本丸夏日蝉鸣之时。江雪左文字不是最早到本丸的一批刀剑，所以诞生时首先见到的不是本丸的审神者。被带领着离开锻刀房，前往的却是田地，等走进了看清在其间劳作的身影。
千夏就是这么一身便装，戴着草帽与江雪相见。听过近侍刀的介绍后，她笑盈盈地问好，让江雪先继续在四处转转，同时不忘督促身边的短刀们不可以偷懒。
“江雪先生。”在江雪走出几步时，千夏在身后叫唤着，回身见她一扬手，抛出了什么而，他便跟着下意识一接，低头再看是刚摘下的水果，还带着几滴晨间露水。
“欢迎来本丸，很甜的哦。”最初的印象，便是逐渐升温的暖，她的笑，还有水果的清甜。
大概本性使然大多数刀剑拥有人身之后依然不爱农活，可本丸的审神者是少见的对此关注且亲力亲为的女性，以身作则下大家也不好意思懈怠。
江雪倒是对此感到安心，和千夏接触的时间比起其他刀剑多了许多，因而知晓了她更多的事。
“本来是打算继承家业和土地打交道，结果因为有灵力做了这么一个职业。慌慌张地想着以后要走完全陌生的路啦，发现需要自己的地方并不多，也还有能够发挥本职的事情，真是惊喜。”
“家中庭院种了不同的蔬果，现在本丸的种植也就参考了那边……对了，庭院里还有一颗老树，夏天的时候会结好多梅子，我和母亲会进行不同甜度酸度的腌制。”
“希望能带江雪先生去看看我在现世的家啊。”
后来当他们真的回到老房子时，虽然父母已迁至都市接受统一疗养照顾，屋里积了厚厚灰尘，庭院荒草丛生，江雪仍注意到了枝头未谢的梅花，唤千夏来看。
“这几年你……我们错过了很多。”江雪稍作停顿，将话补上。
“不过今年还有啊，好幸运……”千夏欣慰地弯起眉眼，笑问，“梅子的话，江雪喜欢甜的还是酸的？”
被回忆勾起梅子的味道，江雪干脆结束今日的阅读，取了罐子打开，拈起一颗送入口。去年份的已经不多，今年要由他完全一人制作，实在难以确保味道是否如初。
头两年制作梅子时，在江雪尝来已是可口，千夏却仍皱着眉头感觉在哪里差了一点。
“虽然很像无事生非但是……我希望你能吃到我回忆的味道。”
“恩，我懂。”江雪简短地应着，然后继续配合着她的各种尝试，只是到时到点，敦促着她吃药或休息，在这一方面占不有丝毫让步，兴致再高也不能多一丝劳累。
江雪原本以为，毕竟自己曾是刀剑之身，对于口腹之欲不甚在意，以往见千夏各种倒弄与其说期待她做出什么，不如说是喜欢看她仍有活力地活动着，也能由此一步步走进现世里她的天地。而当现在一人时，那些经由她手复原的，所谓的她回忆中的味道，成了维系他对这个世界真实感的凭依。
刀剑因其掌握的主人与斩杀的敌人成为今日的模样，而人固然因其所学塑造品性，更多是因为衣食住行这样的琐碎而真实地接触世界吧。
老屋有一根门柱下有数道高低深浅不一的刻痕，江雪注意到时，千夏才解释是从小到大的身高记录，然后一一指着和他说，这记于哪一年，那时的自己有怎样的变化，发生了怎样的事，随着刻度间距渐小，也生出了几份时光的感慨。
江雪等她说完，略一比划自己的身高，在上方又加了一道。
“我们成长的时间都停止了，才刚好遇到。”那以后，就在静止的时光里相伴了。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自知是妄想。只是因心有妄想，现在面对已知的结局，仍然会有恍惚，想起她看着刻痕落下时，眼底升起的欣喜。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这份依恋与思念起于何方？最初只觉得本丸的审神者亲切随和，他不爱出阵便甚少为难，安排他另做合适的工作；到了最后她结束审神者的工作，他却没有同其他刀剑男士一样回归本体，而是同她来到现世，这是一开始完全不曾设想过的。
接到审神者卸任的通知是在许久清闲日子后的必然结果，但未料千夏来问江雪，是否愿意一同离开。
“附带的公文上说，可以带一把刀剑回到现世……当然这样你和普通人一样了。”
“现世也并非完美，但或许更接近你向往的和平，去看一看好吗？看看大家挥剑所守护的，是怎样的一片土地。”
数年征战下江雪多多少少参与其中，对于执刀杀戮仍有排斥，但已不似最初执着。他知道现世应该是和平的，可并没有想窥见甚至体验的意愿。至此他已完成了身为刀剑的本职事物，就此回归并无遗憾，对于这一提议兴趣不算强烈，直到千夏说出最后一个理由。
“我也希望……之后还有你陪伴。”
“好。”
回到现世的第一天，在往老屋返回的路上，道路两旁绿木成荫，叶丛间漏下的光斑摇摇晃晃，配合的蝉鸣也一起一伏。千夏很开心，哼着两人相处时会唱不知名小调。景色变换，相处的感觉未变。
是此刻才察觉到心底对于这种平常的安宁的留恋，江雪很庆幸在未明了时政府有了这样的政策。那是她的邀请，也是或许迟一些他会提出的请求。念及此，他握住千夏的手。
他和千夏去博物馆，看到以往同僚的本体庄严威武，被众人参观景仰；他和千夏到都市探望千夏的父母，被两位长辈热情拉着问好交谈，言语的调侃欣慰让他少有地感到局促；他和千夏在庭院在田间重新种起在本丸的作物，他在千夏指导下学着使用现代的器械，换了一种方式奔忙……
千夏在当时没有江雪说明带他回现世需要的代价。是和同样被其他审神者带到现世的同僚交谈时知晓，这是以审神者全部的灵力和一半的寿命做的交换。而保持刀剑的永生也并非唯一选择，和审神者同等寿命也是可行的，只是政府当时说这一点无需征得刀剑的同意，千夏便选择了直接断决。
得知江雪获悉内情，千夏有片刻无措，然而之后仍只是说：“对不起，别生气……”
江雪只叹气：“你并没有觉得自己错……我不生气。”
“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生气，但……我是有些难过，”他把千夏抱入怀中，感受着她的温暖，“千夏，刀剑……是要有主的。”
这一句话让千夏红了眼，将头倚靠在他肩膀，轻声说道：“把你带离本丸时，我作为你的主人做下决定；当你来到现世，你就不再是刀剑，应该仅仅作为江雪左文字而存在。你是庭院里花草树木的主人，是这所老房子的主人，哪怕我离开也不会改变。”
“我自私地希望自己的时光里都有你。在我的时光结束后，我也希望你还能有自己的世界。”
确实如她所说，一个人的生活并不会难以适应，只是在空间上变得太过宽阔了。独坐的回廊，只用拉开一把椅子的餐桌，闲置一半餐具的橱柜，还有……空了一半的床。
日落月升，按照人类的习惯应该休息了，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歇，一声一声按着自己的节拍，扰乱心扉。
离别来得太快了。千夏最后在的时光里，大部分时间捆绑于病榻。还会穿着颜色的衣裳，语笑声仍是清脆，红润的脸色仍然在一点一点失去色泽。自知由医院治疗也无效益，他们选择好好如往常一般，一天一天地过着平常生活。
一晚梦中，江雪见千夏少有地精神焕发，笑着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来不及思考，他取下手中的佛珠，想缠到她手上。可是不知怎么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次都没有完成，让他少见地升起了焦虑慌张。
然后，是千夏笑着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知道啦。”她接过佛珠，将之缠在手腕，带着两个人的温度。
等到醒来，身侧千夏安静长眠，手上还有些许温暖的热度。而他侧身低头，轻轻吻在她眉间，把佛珠缠于她手，将现世的告别也完成。
之后他安排着葬礼，有序、有礼交接应对着诸事，安抚着千夏的父母，在一切结束后在河川旁静坐一夜，看看水面倒映的灯火，跳跃地回忆着种种，欲语还休。
但回忆不是悲戚的，单纯的想念、清晰的细节，都让人有心安感。虽不能如她那样明朗地微笑，如今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他看世事的视角，都明晰地带着她的影子。时光不会停止，想念亦不会断绝。
那么今夜，就数着檐下雨滴入眠吧，待天明后，他会采一束她喜欢的栀子，去墓前探望。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思君·江雪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