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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汪汪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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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逐渐变得细窄,要侧着身子慢慢往里走。
傅何将手电筒开到强光用牙叼住一点点往里蹭,脚下的路面变得倾斜陡峭,细沙淹上脚面,站住的时候都会往下滑去。
便是这样慢慢挪也最终走到了头,傅何在这枯井一样的死胡同里愣了一会儿,抽出自己那柄纸灯,将扳指从手上取下,又取出刚刚拿回的珠子,并在一起。
那扳指像是可着珠子的大小做的一般,一下子卡在中间,严丝入缝。
原本光洁的珠子表明立刻变得晦暗不明,那些晦涩难懂的陌生文字图像在上面浮现,潮浪般翻涌起来。
傅何整个人被风托起,他感觉自己像是要挣脱什么,又像是渴望回归什么,浮萍入海,飘荡不止。
脚下的沙砾突然变得松软,傅何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一下子陷了进去。
像是坐上高低起伏的长滑梯,当然,如果里面没有混有突起的尖锐石块的话他会更感激一些。
坠入洞中的时候傅何怀疑自己的腰是不是要断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并未跌入近在咫尺的深潭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腰带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这也是他觉得腰腹异常疼痛的原因——被勒的。
傅何扭头一看顿时没了脾气,勾住他腰带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温甫的手。
温甫松开手,一言不发地,他本就话不多,如今更是像个被锯了嘴的葫芦。
傅何懒得理他,往身周打量起来。
这是个拱形的山洞,大约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下面全是黑黢黢的水,静得连水波都没有,估计是死水,却也并没有什么异味;水潭中央有一片陆地,上面用细瘦高挑的竹子撑起了一栋小楼,楼身已经被常年的潮气浸得有些腐化了。
温甫站离傅何大约两三步的距离,轻笑一声:“要我带你过去吗?”
傅何置若罔闻,往那漆黑的水潭里踢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还未等他抬手擦干额头的湿凉,水面猛地一晃,刚刚石头落下的地方竟形成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漩涡,傅何当即挑灯去看,只见水下一个庞然大物扭转着身子沉溺下去了。
傅何往前一步,试探着伸出脚尖,碰到水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涟漪。
温甫猛得上前拉住傅何,指尖却像是被电打过似的,麻痹感直攀上手臂,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狠狠抽开,往后踉跄了一步。
水花自被傅何碰触过的地方升起,像是被风刃割开一道口子,傅何深深的感受到有什么在深切的呼唤他,像是残缺的灵魂挣扎着要挣脱牢笼,他怔怔地,像被迷惑了神智,一脚踏入这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那么凉,可他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被没入其中。
指间是滑腻感,听不清,看不见,口齿鼻尖尽是寒凉,那巨大的黑影向他游来,将他没入,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绝望感,解脱感,欢呼雀跃感,顺着眼角滑落的温热还未来得及感受便湮没在水潭之中。
温甫想也没想便随之跃入潭中,水中涌起极大的推力,想把这个侵入者吞没,但裹挟上来时又在迟疑,它们绕着他,试探着,推测着,却迟迟不肯动手。
温甫冷笑一声,攀上岸来:傅何啊,你瞧,我这身体终究还淌着你的血,生死轮回,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了。
傅何缓缓睁开眼睛,被夕阳的余晖刺的眼眶湿润,他看了看周围破旧的屋子,慢慢蹲了下来,两手抱住自己,痛哭流涕。
傅何的人生就像一本被翻烂了说腻了的悲剧。
他的母亲是个馄饨摊的姑娘,穿着洗的发白的麻布裙子,领口别着两支玉兰花,远远的走过来傅何就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儿。她原本是个富家小姐,因为执意要跟傅何年轻的父亲走,被娘家断了关系,好在那个年轻人当真对她很好,捧着掌心里。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那个年轻人便突然害了急病,年轻的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去娘家门前跪了整夜,哭哑了嗓子,也没跪开那扇门。
傅何出生在深夜里,天寒地冻的,冻得小脸发紫,险些没缓过来,可怜那年轻的母亲也因此烙下了病根。
年幼的傅何从儿时起就敏感又懂事,他从不去问任何关于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事,无论是拿椅子踮脚够着灶台做饭还是踩在没膝的河水里踩洗衣物,他都尽心尽力,从不抱怨。
然而这样的懂事早熟并不能留住年轻的母亲,一天晚饭时,傅何煮了一锅落花生,这东西好养活,又压饿,在傅何年幼日子里的食谱里占了很大的一部分比例。傅何端着这碗热乎乎的煮花生,转头去叫他缠绵病榻的母亲起来吃饭,见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尸体,这个美丽的女人手里还握住给年幼儿子补了一半的裤子,她直到最后一刻也还在竭尽全力的爱着他。
滚烫的瓷碗跌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渣子,年幼的傅何用拳头堵住嘴,泣不成声。
一个年幼的孩子要怎么讨生活呢?
是蜉蝣,似柳絮,万家灯火,无以家为。
遇见温言心大概是傅何此生最大的幸运,然而也正是这个幸运,将他的人生一并推向了万劫不复。
温言心向傅何伸出手的时候笑得一脸灿烂,其实当时她自己连饭也都吃不饱,还要躲开穷追不舍的仇家,着实狼狈不堪。但她看见坐在墙角瘦骨嶙峋的傅何的时候还是停下了脚步,也正是因为她这一停,傅何挣得命来。
日子虽说不好过,但总会慢慢变好。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温言心也从未短过他一口吃的。
当一切重新步入正轨的时候,温言心失散的弟弟温白回来了,傅何只看了他一眼,整颗心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年少时的爱恋,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你是我心头的朱砂痣,我却并非你眼中的白月光。
一次次的心灰意冷,一回回的痛彻心扉。
究竟要怎样的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究竟要怎样历久不灭的热情,才能一如既往的惊艳如初。
再多的爱,也是会磨光的啊。
身陷囹圄之时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爱叫人强大,也叫人绝望。
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子内,连躺下都很困难。
钉进四肢的骨钉,哪及你的眼神更叫我痛入骨髓。
贴上皮肉的烙铁,何及你的话语更叫我痛彻心扉。
被钢鞭抽得皮开肉绽,从指尖刺入的尖细竹签,眼睁睁看着自己小腿以下被拨皮剔骨,这些和我失去唇舌口不能言,灼瞎双眼目不能视,薰聋两耳听闻不见,相比起来,哪样更叫人绝望呢?
沾满血的十指在地上摩挲,摸到不知是谁随地丢弃的半枚花生壳,傅何蜷缩着笑出了声,血沫子呛进了他的气管,咳嗽起来浑身都在痛。
我大概这点最像我的母亲吧。他想,面对感情这种东西,就像面对摧枯拉朽的老房子,那么轻易的就会灰飞烟灭。
被摆正坐好的时候傅何伸手本能的往前摸了一把,那人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从额头摸到下巴,接着在他掌心慢慢写道:“你好,傅何,我叫子谈,我是来询问你关于我杀了你的意见的。”
子谈出去的时候傅何安静的坐着,眼角慢慢滑下一滴眼泪,在脸颊上拖曳出鲜红的血迹。
傅何已经做到温言心底下二把手的位置,手里掌握着的东西重之又重,巴结者有之,觊觎者有之,想谋财害命者,更是数不胜数,一次失手,进退无路。
“我觉得你不该受此折辱。”子谈当时这样跟他说,“反正你都要死的,与其便宜了那群畜生,倒不如死在我手里干净。”
当晚一群人把傅何按在墙上的时候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从外面咣得一声踢开了,傅何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噗得一声,胸口被灼烧一般的疼痛起来,连魂魄都在疼痛,这种超脱肉丨体以为的痛感叫他无法忍耐,本能的想要挣扎,却被死死钉在墙上,像个标本一样,他抬起手来,按在那人不躲不避的面孔上,辨识出他是那个叫子谈的。
因为温白和温言心手里的东西,重生就像没完没了的馊饭菜,小白鼠一样将各式死法一一尝试一遍。
别说感情,连心都被一遍遍的磨光了。
一切重新步入正轨,温白终于采得他的白月光,温言心嫁做人丨妻,很快就要成为母亲。
傅何呢,一遍遍的碎魂叫他魂魄不全,整日昏昏欲睡,坐着就开始走神,一场场的轮回使他经常分不清梦和现实,尤其他现在再也不能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屋子里,他说不清自己身体里的疼痛究竟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出了幻觉。
这样的日子,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当我再没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再也没有想要拥抱的人,再也看不清时间的涟漪,这样的活着,还有必要吗?
傅何叹了口气,他把自己的心头血渡给温言心病殃殃的大儿子,安排好了一切事情,找到同样厌世着的子谈,对他说:“子谈,再来杀我一遍吧。”
这事他谁都没告诉,放出的消息也不过是说自己魂魄不全想入六道轮回修补周全。
能修补是真的,但他去修补是假的。
傅何将自己固魂的扳指交与子谈,抽出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记忆,投入尘世,只求像个傻子一样过个三五十年之后魂飞魄散。
这本该是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但他算来算去算漏了子谈的较真,算漏了温言心的较真,也算漏了温甫的较真。
傅何在冰凉的潭水之中睁开眼,他想起子谈离开之前对他说的话:“傅何,你记住,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与我无关。”
如今前因后果你尽知晓了,你满意了吗?你开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