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96、第九十五章 仿若往昔

　　幽香四溢的屋中，木榕跪在地上，怔怔看向前方，空洞的眼神中流露着无声的绝望，那绝望看得人心里酸痛难当，尤其是萧朗，他抑制住就想夺眶而出的泪水，隐藏着感情，扶着木榕轻轻坐在地毯上。
　　木榕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他顺着萧朗的动作，机械麻木像个木偶，不敢相信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
　　萧朗也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他，这个自在徽州相识起就一直从容不迫的年轻人，这个哪怕双目俱盲也不落人下的年轻人，这一刻却如陷入深深绝望的孩童，茫然无助，萧朗心疼如绞，轻声唤道：“九儿……”
　　九儿，九儿……已经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呼唤又重新涌上心头，像是午夜梦回时，那刻在他骨子里的，忘不掉的怜惜和疼爱。
　　木榕却无力回答，他清瘦的手指隐藏在衣袖间，指骨根根凸起，是青白的颜色，带着微微的颤抖，萧朗见到，心似乎也跟着颤了颤，右手覆上他的手指，轻轻握了一握，那指尖冰凉像是外面的雪花，萧朗的心便也跟着凉了几分。
　　“九儿”他慢慢握紧那只手，慢慢地用自己的双手去暖着，“九儿，九儿……”
　　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温柔地暖着木榕冰凉的手指，断断续续地唤着木榕的乳名，木榕终于慢慢转过头，无神地看向萧朗。
　　“是你……”甫一出口，那嗓音沙哑难听，简单的两个字，却裹挟着无法言说的凄凉和无法相信的痛苦。
　　萧朗心里一酸，握紧木榕的手，木榕并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他原本是连沈潇靠近都要警醒戒备的人，原本是除了卓熙和金垂莲，别人都几乎碰不到他手指的人，此时却任萧朗握着，空洞的瞳仁里没有温度，这无意间显露出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内心。
　　萧朗又如何不知道——他只是不敢相信，却是，已经相信。
　　萧朗心头又一松，一手握着木榕的手，一手在四处寻找，木榕只听见窸窣一阵，便有一个小巧温暖的手炉递到他的手中，听萧朗温声笑道：“师兄的手也不暖和，九儿先用这个。”木榕没有拒绝，小小的手炉默默地握在手中，那一刻他却突然想到——师兄怎么会怕冷呢？那个清冷的少年，却是最不怕冷的，哪怕是冬天，他的手也像一团火，总是在他和阿笑冷得哆嗦的时候，将他们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他和阿笑便抢着闹着，直到那早熟稳重的少年将他们拎着分开。
　　手炉很暖，地上也很暖，但木榕还是觉得有些冷，脸色也很苍白，萧朗站起身，走到外间，木榕听着他的脚步声出去，不由自主抬起头去“看”，萧朗很快就回来，就见到木榕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萧朗心头又疼又软，将取来的狐裘披到木榕的身上，系紧了衣领，又坐到他身侧，笑着道：“九儿，师兄不会走远的。”
　　木榕默默无声，这句话像是在哪里听过？是的，也是在一个冬日，他和阿笑趁师父不在家，拉着师兄偷偷玩捉迷藏，他蒙着眼睛数着数，睁开眼睛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人，紧张担心得小脸冰凉，师兄不知从哪里出来，捏着他的脸笑道：“小傻瓜，师兄又不会走远。”
　　萧朗也像是想到往事，幽幽地道：“已经好久没有和九儿一起捉迷藏了，也不知道那梅林还是不是以前的样子。”
　　木榕怔怔听着，轻声道：“师娘很爱惜，一直没有让人动。”萧朗一愣，随即明白他所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外面雪花飞舞，屋里温暖如春，萧朗索性去搬了个矮桌过来，也不让别人进来，亲自沏了茶，和木榕一杯接一杯地喝，便在这洁白静谧的时间里，两人挨得极近地坐着，轻声地、柔和地、小心翼翼地，说着回不去的过往和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时光。
　　“九儿，还记得刚刚那首曲子吗？”萧朗笑问，木榕像是还有些茫然，半晌方道：“记得，是师兄教给九儿的。”萧朗怜惜地握起他的手，那手指很凉，手心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萧朗盯着伤疤看了好久，木榕感受到他的目光，想抽回手，萧朗却已经松开，但只片刻，便有一杯温热的茶杯塞到他手中，“九儿，尝尝这梅花酿，师兄亲手调制的。”梅花酿，原是师娘金垂莲的最爱，常做给他们几个喝，师兄喜欢，但木榕不喜甜食，幼时一见到便叫苦，总是师兄偷偷替他喝掉，师兄走后，他想喝，师娘却再也不做了。
　　木榕握着那一杯温热的茶，迟疑地送到唇边，脸上有一丝隐约的不安，萧朗起先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但很快明白，他只是有些不敢去喝记忆里那一杯暖茶，萧朗心里又有些酸涩，也不催促，安静等着木榕尝试着啜了一口，眼中似乎亮了一下，之后便小口轻啜，他喝得很慢，表情有些迷离，像是在寻找久违的感觉，但那一杯茶只那么多，喝完了之后，他便握着茶杯，默然无声。
　　萧朗接过茶杯，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也沉默了。
　　这一夜他们就这样坐在地毯上，离得很近，有时都沉默无声，有时却能融洽地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萧朗在说，说第一眼看到木榕的时候，他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精致的男孩子，像个瓷娃娃让人想抱一抱；说母亲告诉他，要疼爱这个师弟，师弟是个苦命的孩子；说木榕小时候最喜欢吃云片糕，他每次出去，都会偷偷给他带一些回来；说木榕虽然淘气，却是最乖巧能讨人欢心，阿笑虽是憨厚，但也因为嘴笨总挨打，他们两个在一起拌嘴吵架总是让人头疼；说有一次母亲给木榕做了一个香囊，木榕很爱惜，青松看见了想要，木榕不给，青松就哭，两个孩子打了一架，青松哭着去找母亲，木榕反而内疚，主动去认错，青松却不领情；说青松现在也长大了，那次见到他，虽然没有相认，但见到他长大成人还是那样高兴……
　　木榕大多数时候则都在安静地听，但他也间或地应上一声，或是想起什么，也能顺着萧朗的话多说两句，“那个香囊我还留着”，“明明是阿笑欺负我，师兄还不帮我”，“师兄教我的曲子我有些忘了”，“青松是个懂事的孩子，对师娘师父很孝顺”……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夜，萧朗絮絮叨叨，回想一下自己也觉得好笑，“九儿你看，师兄老了，像个老头子一样这么多话”，木榕抬起一直微垂的头，不由自主就想去看一下萧朗的脸，他真的很想看看现在的师兄是怎么样子，和他记忆里的那个温润少年有何不同，他已经见过萧朗很多次，但却本能地拒绝那个言笑晏晏的端王形象，只是一抬起头，眼前一片混沌，才似发觉自己已经盲了，那一刻的失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萧朗心头一紧，一股愧疚油然而生，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抚了一下木榕的长发，笑道：“九儿却已经长大了，师兄梦里还是总是你小时候的模样”，木榕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想了一会，忽然轻声道：“九儿梦里，师兄总是和阿笑一起欺负九儿。”萧朗一愣，随即笑起来，捏了捏木榕的脸，“就你最会淘气，还怪师兄帮阿笑。”木榕不说话，也没躲避，但萧朗的手捏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萧朗好像没感觉到，又顺手在另一边脸颊上捏一下，想打趣两下，但却蓦地有些难过，抚了抚木榕的脸，“九儿，师兄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
　　木榕没有回答，他又垂下头，无神的眼眸盯着地毯，这时终于有人来敲门，“主人，已经天亮了，该吃早饭了。”萧朗看向窗外，这才恍然已经一夜过去了，道：“送过来吧。”门外脚步声又远去了，萧朗扶着木榕起来，笑道：“你看师兄啰嗦这么久，九儿累了吧，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睡一会。”
　　早饭很快送过来，一阵熟悉的香味，木榕又怔了怔，萧朗已经夹了一块到他碗中，“九儿，尝尝这云片糕如何。”木榕有些茫然地往嘴里送，那原是他的母亲最喜欢的糕点，幼时母亲常抱着他喂他吃，长大后一点他才知道，母亲也是会做这云片糕的，只不过从来没有给他做过，反而是到雪苑之后，病弱的师娘听说后，亲自下厨去给他做，青松哭闹着要吃，师娘也要让他先吃够，他那时小，不懂青松为何哭闹，但那可怜兮兮的小脸却让他想起自己站在门口看母亲给沈潇送去云片糕时那种酸涩的感觉，他便吃不下去，递给青松，青松却又生气，甩手打落在地上跑了，师娘没去追青松，反而抱着他安慰好久。
　　“九儿，九儿”萧朗见木榕又在出神，有些担心地唤道，木榕回过神来，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很好吃。”萧朗笑了，他这一顿饭没吃多少，一直照顾木榕吃这喝那，木榕看不见这一桌菜是怎样的精致奢侈，他只知道每一道菜都是他幼时喜欢的，连味道的把握都是那样的准，甚至连那糕点上的水果，都是他喜爱的。
　　书眉将残羹撤下去，换上清香的茶叶，萧朗摆手让他们都下去，拍拍木榕的手，“九儿，你伤还没好，再去睡一会，晚上师兄带你出去走走。”
　　木榕点点头，没有做声，萧朗送他到床上，替他脱了外衣，盖好被子，又温声嘱咐几句，才转身想外走，走了不到两步，忽然听木榕轻声叫他：“师兄……”
　　这声音很轻，像是说出来之后便立刻飘散在了空气中，又有一丝孩子般的怯意和生疏，但萧朗却浑身一震，蓦地回头，只见木榕坐在床上，拥着被子，苍白的脸颊上果真是怯生生的迟疑和不安，担心有所回应，却又担心没有回应，漆黑的眼眸中没有感情，却似有波光在隐隐流淌。
　　萧朗忍耐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声“师兄”中释放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木榕，哽咽着叫：“九儿，九儿”，他只会叫这一声，眼泪却簌簌落了下来，感觉到冰凉的液体打湿自己的脸颊，木榕却没有哭，他原本是个爱哭的孩子，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他只是在萧朗的怀抱中慢慢放松自己还有些僵硬的身子，他太久没有感受到拥抱的滋味了，已经不太习惯，但这个怀抱真是太过温暖、太过熟悉，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区别。
　　木榕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空气中飘来一阵熟悉的幽香，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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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章依旧很狗血。。。小伙伴们海涵，其实人家是为了让小九儿多休息休息（捂脸）
PS：寒假快乐，哈哈（顶锅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