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95、第九十四章 暗香疏影

　　雍州。
　　梅园。
　　雍州城外有个梅园，主人名字不详，却是一处风景如画的所在。
　　如今还没到小雪，天也没有特别冷，梅花原应该只是含苞待放，但梅林当中，却已经全部盛开，有的如白雪，有的如火焰，美不胜收，清香四溢，让人流连忘返。
　　梅园深处有个雅致的小小院落，叫做疏影园，园中也是红白两色梅花怒放，离得好远就能闻到阵阵清香，坐北朝南的那间小屋中，更是每天都有侍女在花瓶中更换花枝，以保证每天都是一束束沾着露水的、含苞待放的上品梅枝。
　　这幽香之中，柔软宽大的卧床之上，一个年轻人正在睡着。
　　这屋中的侍女书眉回忆，应该是七八天前，主人将他带回来，这年轻人当时情况很是凶险，浑身除了伤口，就是被冻住的血柱，书眉记得等大夫来后，那血竟是一盆盆地端出去，几个大夫围在一起，都摇着花白的头，几人商议了很久，才想出办法来止血疗伤，那伤口更是骇人，一道压着一道，皮肉翻卷，书眉无意间看一眼，差点吓得吐出来，但那年轻人不知是因为太痛而麻木了，还是伤得太重而没法醒过来，总之整个救人过程虽是恐怖吓人，看一看都觉得浑身疼，但他竟是一动不动躺在那，连一句呻|吟都没发出来，安静得像是没了声息一样。
　　书眉想想还觉得吓人，这时门帘一挑，她温文尔雅的主人披着一身风霜走了进来，书眉忙迎上去接过那身华丽的狐裘和外衣，她的主人也是这梅园的主人，眉目如朗月般温润，脸上总是挂着让人温暖的微笑，他走进来对书眉点点头，便径直到了床边，先看一看那昏迷的年轻人的脸色，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几分，换上了忧心忡忡的心疼，之后他坐下来，握住年轻人的手轻轻摩挲，他刚从外面来，手并不热，但那年轻人的手竟比他的还要凉，那是种让人心惊和心疼的凉意。
　　梅园主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年轻人苍白的脸颊，划过他俊秀的眉和浓密的长睫，眼中便闪过浓浓的怜惜和疼爱，口中发出一声温柔的轻叹，“九儿啊……”
　　书眉知道这个年轻人叫“九儿”，那是他的主人每日过来都要唤出来的乳名，但这年轻人却一直都没有醒，全城甚至全……最好的大夫，最体贴能干的侍女和仆人日夜细心的照料，还有梅园主人精心的守候，他却到现在还没有醒。
　　梅园主人将年轻人的手放回被子里，又给他细心盖好被子，然后便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的脸，一只手不经意地就在他胸口轻轻地拍着，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调子，温柔、舒缓、轻柔，像是一个母亲在给他的孩子唱一首摇篮曲，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是一个母亲一样温柔慈爱，充满怜惜。
　　书眉听不懂，却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得那几句：“天有九薇，灼灼其华……”
　　书眉正听得入神，门外有人叫她：“书眉姑娘，主人在吗？”书眉恍然，那是按时来的几个大夫，忙将他们请进来，为首一个老者已经道：“主人”。梅园主人点点头，起身将床边的位置让开，老者便走过来，双指探上年轻人的脉搏，细细地诊断了一阵，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点，又掀开被子和外衣，露出伤口斑驳的胸口来，胸口上有两道深痕，都在心口附近，一个已经是旧日痕迹，一个却还是未痊愈的新伤，其余两个大夫也都过来，一个清洗伤口一个换药，动作有条不紊，很快就将伤口再次包扎好，又顺便给其余伤口也都上了药，这一番动作下来，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年轻人还是躺在那没有动静，梅园主人则一直站在一旁，注视着一切，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主人”老者起身拱手，“公子已经好多了”，他指着胸口那道伤口道，“这处伤已经收口，虽然严重，流血过多，但是冰剑中的盐水也及时消毒和止住血流，所以已没有性命大碍，只是这伤就在心口处，和之前那道伤有一半重合，牵连旧伤，恐怕以后会留下些咳疾、或是畏寒的症状。”
　　梅园主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老者便又道：“其余都是皮肉伤，有些略伤筋骨，但有主人良药，并不妨事，以后多修养一阵即可。”他略一停顿，下结论道：“不出三日，公子定会醒过来。”
　　梅园主人轻轻舒了口气，老者看看他的神色，轻声问：“主人，那三千碧色，您真的不打算给他解了吗？”梅园主人沉默一阵，轻轻摇头，老者迟疑着道：“虽然属下没有把握，但也许解药的主人可以，主人不想试一下吗？”他也看一眼那年轻人，又犹豫着道：“这样年纪轻轻便眼盲，太可惜了。”
　　梅园主人却轻轻笑了，这笑容很是温暖，他又走到床边坐下，亲自给年轻人整理好衣襟和被褥，怜惜地抚摸着他因刚才的疗伤给又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声音轻柔地说：“他现在的样子，像个孩子，不能去害别人，也不会参与那些肮脏和残酷的争斗，这样不是很好吗？”老者愣了一愣，“可是，一个眼盲之人，怎么保护自己呢？”梅园主人笑了笑，理了理年轻人垂在额前的头发，温声道：“有我在，我会保护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他略一顿，复又轻声道，“只要他，还是当年那个好孩子。”
　　老者和书眉都听得糊涂，梅园主人却已经握住年轻人指骨苍白的手，温和地看着他，半是坚定半是希望地轻声道，“九儿，听哥哥的话，做个，好孩子。”

　　木榕觉得自己是在大河上下浮沉，一阵起落、一阵颠簸，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要散开一般，张开口吐出的却都是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身上更是无处不痛，无处不冷，他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却又没有力气，懊恼地放松身体，又睡了过去。
　　就在这昏昏沉沉间，似乎有一缕幽香轻轻柔柔地飘来，在鼻尖流淌着，那香气浓而不腻，香而不俗，清清淡淡，却又让人着迷。那不是他幼时常闻到的九薇，而是梅花，最普通不过却又占据着他童年和少年所有凄冷冬日的梅花。
　　四岁之时，师父抱着他回到雪苑，他足足睡了三天，醒来时候，眼前就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梅，一个小小少年正站在梅花边对他微笑，那笑容和冬日的暖阳一样温暖，身上似乎还有梅花的幽香，走过来抱起他，温柔地对他说：“我是你师兄哦，叫师兄。”
　　师兄……
　　木榕在黑暗中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见到师兄坐在树下，片片梅花落在他衣袂上，他在弹琴，木榕不知道那是曲子，只觉得好听，像是流水一样在耳边响，又像是松涛风声一样回荡，和那个霁月光风般的少年一般，让人禁不住想放声高歌。
　　师兄……师兄，九儿很想你……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在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之后，他怔怔望着头顶发了一会呆，一阵清香在屋中弥漫，那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很多次疲惫的时候，他都在这味道中熟睡，那种可以信赖的、依赖的感觉，让他安心；他轻轻转过目光，似乎能看到窗边的桌上，几株白梅含苞待放，清凌凌的水珠反射着晶莹的个光芒，他仿佛可以在那光芒中看到自己的眼睛，就像是还年幼的自己，在寒冷的冬日，受伤了生病了，在睡梦中醒来，一回头便会看见几株俏丽的枝头，对着他盈盈微笑。
　　木榕呆呆地望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如果就这样死去，能见到娘亲和师兄，他应该怎样感激上苍？
　　漆黑的眼眸望着那梅花出神，像是没了灵魂，像是他早已是具没了灵魂的木偶。
　　蓦地，一阵琴声铮地响起。
　　木榕的眼睛也蓦地睁大。
　　他不是很懂乐，但他知道这首曲子——高山流水，这是他的师兄卓清波教给他的唯一一首曲子。
　　他只会这一曲，卓清波走后，便再也没有弹过，也没有勇气去听别人弹奏。
　　而这一曲，明明就是师兄弹奏出来的。
　　他一定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木榕想，所以才能听到这样的曲子，所以才能有机会再听到师兄弹奏，有机会再见到师兄。
　　师兄……
　　木榕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穿着单衣赤着脚便直奔门口而去，因激动而怦怦乱跳的心里鼓起久违了的喜悦，就想一步奔过去，去到他疼爱他的兄长的怀抱中，但他昏迷日久，重伤虚弱，眼睛又什么都不看见，凭着一口气向外迈了几步，便腿脚一软，扑通摔倒，桌上的茶杯骨碌碌滚到地上，撞击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烧着暖和的地龙，所以他并不感到冷和痛，只是觉得焦急，想立刻站起来，但刚刚受过折磨的身体却怎么也不肯听他的话。
　　这时，外间的琴声戛然而止。
　　一阵幽香从外而入，门帘一挑，伴随着一声急切关心的“九儿”，熟悉的脚步声急急奔到他面前。
　　木榕慌忙地抬起头，就要去寻找那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笑颜。
　　他什么都看不到，一双手适时地伸过来，扶住他的手臂，那手指间的温度还是熟悉而久违的温暖，甚至那指尖抚摸过他手指的感觉，还是和以往一样。
　　唯有那声音，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呼唤，让木榕感受到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的呵护和爱怜。
　　但也就在这一刻，在他真真切切听到那人又一声“九儿”的时候，他的心蓦地坠入冰窖，一阵寒冷紧紧攫住他的心脏，这种冷，比在悬崖之上、冷魄一点点在他体温下融化时还要强烈和痛苦。
　　那是一种绝望，一种在绝处逢生后看到希望，却又被现实狠狠碾压过的绝望，一种明明都已将温暖攥在手心，却发觉这温暖竟是寒冷的另一种形式的绝望。
　　虽然眼前还是一团漆黑，虽然那人的感觉如此相似。
　　但那不是他的师兄卓清波。
　　那温润如玉、眉目俊朗的梅园主人，是当今周帝最器重的养子、端王萧朗。
　　但那又似乎不是萧朗，那种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花香、熟悉的琴曲、熟悉的感情，分明就是他的师兄卓清波。
　　这一刻，木榕似乎明白了什么，一颗心，却冷得像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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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知道这章有点狗血，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