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93、第九十二章 徒畏豚友

　　青州郊外酒肆。
　　沈望江已经等了半日，心急时走到外边，仔细打量这小小酒肆，不由在心里感慨——卓熙的力量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诡秘了，任谁也想不到这小小地方竟是他的据点之一。
　　十八楼，果真是十八楼吗？沈望江头疼，如果卓熙真的是十八楼的主人，他该如何？如果木榕真的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九煞，他又该如何？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之间，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至，马上骑者黑衣黑袍，眉目桀骜面色如霜，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交卓熙。
　　沈望江心头一震，冲口唤道，“阿熙！”
　　他二人虽是有书信往来，但却是已经多年未见，乍见之下，沈望江不由唏嘘一声，“阿熙，你也——”他想说“你也老了些”，却又觉得太过悲观，便笑了道:“卓大侠，别来无恙。”
　　卓熙却翻身下马，劈头就是:“何时得到的消息？”
　　沈望江明白他所指，道:“三天前。”
　　卓熙将缰绳交给酒肆小二，正要往里走，听到沈望江回话，忽然双目直视他，冷冷问:“三天前得到消息，你人就在青州，却丝毫没有举动？沈堡主何时这样能沉住气了？”
　　沈望江听他指责，却也没有恼怒，只道:“我已经派人去打探。”
　　卓熙面冷如水，一甩袍袖，进了里边，这酒肆便立刻关门，隐蔽小屋之中，卓熙仍是冷冷问：“是慕容庭？”
　　沈望江有些讶异，一想之后反问:“木榕跟你说过？”
　　卓熙因“木榕”二字而皱了下眉，还是沉着脸道:“不要说废话。”
　　沈望江无奈道:“阿熙，你还是这样性子。”之后便将如何遇到慕容庭之事简短说了一遍，他说得很详细，除了沈潇那两剑，因此也就先没说木榕眼盲之事，卓熙蹙着剑眉听完，之后不可思议地瞪眼看他，“你把你儿子扔下，自己逃走了？”
　　沈望江一愣，不及解释，卓熙已经冷冷地讽刺，“是了，你从来也没把他当做是你的儿子。”
　　沈望江叹息一声:“我让他跟我一起走，他不肯。”
　　“不肯？”卓熙冷笑，“我的徒儿我很清楚，他就算对慕容庭尚有祖孙之情，也不会傻到甘愿被他擒住折磨。”他蹙眉看向沈望江，“沈望江，别告诉我他是为了保护你才没能离开的！”
　　冷酷的眉目和语气，让人觉得如果沈望江说出一个“是”字，卓熙会立刻拔剑相向，沈望江苦笑一声:“你刚刚说过，你的徒儿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卓熙冷哼一声，甩袖起身，就要出门，沈望江拦住，“阿熙！”卓熙回头怒视:“还要耽误时间吗？”沈望江摇头道:“我也不想耽误时间，但虎跃崖在青州城外险恶之地，崖下滔滔河水，崖边都是峭壁荆棘，四周俱是毒虫猛兽，一个人不可能独自上去。”
　　卓熙冷冷道:“沈堡主的意思是不想去了？”沈望江又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不能这样铤而走险，要多方打探明白，才可过去。”
　　卓熙眉头拧得更紧，脸上表情也越发冰冷，他看着沈望江，冷冷问:“沈堡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望江沉默片刻，道:“阿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苦肉计——”
　　“铮”的一声剑鸣，不等沈望江说完，卓熙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对着沈望江胸口就是一剑，只听剑声泠泠伴随卓熙怒不可遏地低吼:“沈望江，你的心被狗吃了！”
　　沈望江没料到他忽然动手，先惊愕一下，之后本能后退，“阿熙，你住手！”
　　回答他的是卓熙更狠的两剑，沈望江已经被逼到墙角，眼看卓熙一招狠似一招，不得已拔剑相迎，这小小酒肆中顿时一阵叮当响声，剑影闪动人影飘舞，一时让人眼花缭乱。
　　两人二十多年前是因一场打斗而相识，之后便成了至交好友，期间切磋常有，但二十几年来一直都没分出个胜负，这十多年没有比试，一时又是剑光飞舞难分胜负，剑鸣声中，夹着二人不肯相让的对话。
　　“阿熙，你冷静一点！”沈望江格开一招，喝了一声。
　　“我很冷静。”回答他的是卓熙硬邦邦冷冰冰的语调，“今天谁敢挡我的路，都留下人头祭剑。”
　　“阿熙！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清楚，就贸然行事，可能不仅救不出人，还要把自己搭进去！”沈望江挡住卓熙的剑往下一压，盯着他的脸道，“我已经说过，去虎跃崖一两个人无法完成，你我必须都要调动人手！”
　　卓熙没有再发招，但剑也没收回，淡淡道:“那又如何？”
　　沈望江深吸口气，“我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让沈家堡其他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他看着卓熙铁青的脸，叹道:“我是一派之主，如果因私情而至他人子弟于不顾，如何对得起全族？”
　　卓熙眉眼更寒，冷漠问:“如果今天是沈潇呢？”
　　沈望江一愣，沉默片刻后摇头，“就算今天是潇儿遇险，我也不会贸然牺牲他人，我的儿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骨肉。”
　　卓熙眉头一挑，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蓦地收回剑，一脸嘲讽，“想不到多年后你还是这样。”
　　沈望江也把剑撤回，闻言苦笑:“想不到多年后你也还是这样，阿熙，为了一人而牺牲无辜他人，总是不该。”
　　卓熙默然一阵，这话以前他就听过，在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身为魔教少主不乏滥杀无辜，沈望江一旦知晓，便总是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也每次都是一笑而过，满眼不屑:“都要像你这般活着，岂不是太无趣。”
　　沈望江见卓熙沉默，以为说动了他，却见卓熙缓缓摇头，淡淡道:“对我来说，一个人比千万人要重要得多。”
　　他不理会沈望江的错愕，将剑归鞘，大步向外走，“你不想去，可以留下，你不在乎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却唯有这一个徒弟。”
　　“阿熙！”沈望江叫得一声，想阻拦，却又一时无话，这时忽听有人在门口怯怯地道：“父亲。”卓熙喝道：“进来！”沈望江抬眼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些卓熙的影子，恍然道：“这是青松？”
　　卓青松有些羞涩跟沈望江打过招呼，就恭敬地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十三他们已经查明，虎跃崖上并没有人，师兄应该还在朝阳楼。”
　　卓熙双眉紧锁：“消息准确？若有差错，唯你是问。”卓青松低垂的眼眸间掠过一丝嫉恨，但还是恭顺又略带拘谨地回答：“是，已经查明，不会有错。”
　　沈望江轻轻舒了口气，“卓大侠这回放心了？”卓熙冷笑：“沈堡主放心了才对。”他眉间还是愁绪，沈望江知道，不听到木榕安然无恙的话，卓熙是不会放心的，他既有些担忧，又有些羡慕，听卓熙吩咐卓青松：“去跟十三准备，再去打探，一有消息，立刻回禀。”卓青松答应着，“那，孩儿先告退了。”卓熙“嗯”了一声，不再看他，卓青松退到屋外，眼中的妒忌和憎恨便再也无法隐藏，一咬牙，快步离开院子，奔不远处的青州城而去。

　　小小的酒肆笼罩在夜色中。
　　夜深人静，沈望江辗转反侧，睡得很累，各种梦一个接一个，让他应接不暇，一会是和羽吟初见，羽吟笑话他是个呆子；一会是潇儿刚出世，他天天抱着爱不释手；一会是慕容山庄冲天的大火，他发疯一样的寻找着……这梦境扑面而来，忽然却又是一张俊秀苍白的小脸，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看他，忽地就开口叫他爹爹，他不答应，那眼眸里的光彩便暗了下去，他忽然又觉不安，想再看时，那小小身影却忽然不见，他怔愣半晌，四处去寻，却怎样都找不到……
　　沈望江蓦地惊醒，抬手一抹，额上竟都是汗水，他坐在床上怔了半晌，眼前忽然是木榕出现在地牢中时的样子，那个双目俱盲的孩子，一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沈望江呆呆坐了片刻，眼前一阵是朦朦胧胧时候木榕给他驱毒吸毒，一阵是一路上木榕对他的悉心照料，一阵又是小村里木榕抱着膝坐在雨中，无声地叫着“娘亲”……
　　沈望江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尖锐地疼了一下，一阵惊慌涌上心头——如果不是苦肉计呢？如果当时木榕是故意在演戏，是为了气他，让他好能没有顾虑地离开呢？如果那些冷酷无情的话，都是为了救他……
　　沈望江跳下床，大步走到门口，推开屋门，就要出去，却见院中卓熙正负手站着，仰头看着夜空，夜色笼罩着他清癯挺拔的身影，他幽深的眼眸中，沉静下是掩藏不住的担忧和焦虑。
　　沈望江很少见到这样的卓熙，除了和羽吟有关，除了那年木榕走失。
　　听到声音，卓熙回过头来，极不友好地问:“沈堡主睡够了？”沈望江无奈地一笑，走到他身边，“在想什么？”
　　卓熙没理会他，过了好久才抛过来一句，“想你把九儿弄丢的那次。”沈望江无可奈何地面对“弄丢”二字，却见卓熙的眼神里忽然有片刻的柔软。
　　“他还记得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沈望江却听懂了，点头道:“他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眼前竟又浮现出年幼的孩童脸颊，沈望江忽然想到山村里木榕和他说过的话，问道:“他那时……很不好？”
　　卓熙瞥他一眼，冷笑:“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流浪了半年，无父无母，沈堡主认为他会很好？”
　　沈望江被噎住，卓熙仰头看天，淡淡道:“我若是晚到一步，他便已经死了，望江，如果那样，你会不会很开心？”
　　沈望江一愣:“阿熙，我……”他轻叹一声，“我……”想解释，却最终还是沉默了。卓熙负在身后的手指慢慢收拢，脸上的表情有淡然的苍凉。
　　“望江，你不爱他，我可以理解，但他是羽吟的孩子，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任何人。”
　　沈望江默默无言，卓熙还是当年的卓熙，一点都没有变，而他，除了心境，其他的，似乎也没有变，卓熙还是那个宁为一人负天下人的魔道主人，而他，也还是那个自幼受训、以江湖正道为己任的侠士。
　　“我知道，我知道”沈望江喃喃道，顺手将桌上的冷酒倒了两杯，“阿熙，你我重逢，却也没有时间好好喝一杯，也好，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救木榕，回来后，不醉不休。”
　　卓熙冷冷看他一眼，似是不屑，但还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沈望江在心里轻叹一声，“天也不早了，休息吧，明天……”
　　卓熙刚想说什么，却觉一阵头晕，“你，沈望江，你！”
　　他想拔剑相向，却没一丝力气，竟怎么也没料到，沈望江会给他下药。
　　沈望江接住卓熙，不敢看他愤怒和焦急的眼神，低声默默道：“我会找到木榕的，阿熙，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去赴险。”
　　二十五年前，他和羽吟大婚那夜，他没有保护好挚友，险些抱憾终身，这样的事，他不想再发生一次。
　　阿熙，你放心，沈望江在心里默默地道，我会找到木榕，我会救出他。
　　他抬头，天空一片灰蒙蒙的，似乎有一场大雪要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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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狮虎千呼万唤始出来，但是嘛。。。好吧，九儿对小沈下的药，报复在了狮虎身上。
这章老沈肯定又掉粉了。
感谢咩给本章赐名，不惧神敌，徒畏豚友，哈哈哈，老沈哭晕在思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