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82、第八十一章 白忙一场

　　地洞之中黑暗阴冷，时而有老鼠蟑螂爬来爬去，散发着腐朽发霉的气味，沈望江一生养尊处优，何尝有过这等侮辱和苦楚，一阵阵作呕，他闭着眼睛，在心里计算这是被关押的第几天了，除了偶尔从几丈高的天窗坠下来一根系着篮子的绳子，让他不至于饿死渴死之外，便再没有其他动静，那饭菜就是一个窝窝头加碗凉水，沈望江知道慕容庭是故意羞辱他，一开始不想吃，但转念一想，总不能饿死在这里，便也勉强咽下去，那菜里都是沙子，沈望江苦笑，他沈家堡堡主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
　　一天天过去，纵使沈望江性情沉稳，也不由不耐和担心，慕容庭到底想做什么，真是用他来做诱饵吗？也不知道潇儿现在如何，如果他回到沈家堡没有见到自己，而慕容庭又放出风声，他会不会真的落入圈套？他也是慕容家血脉，慕容庭不会狠到要伤害亲外孙吧？沈家堡现在又是否安全？大哥二哥他们不会有危险吧？木榕……沈望江想到木榕，愣了一愣，木榕肯定知道那些人是慕容庭派过去的，园惠能不能骗过他？如果他猜到自己来找慕容庭了，会怎么样呢？是置之不理，还是会找到这里？
　　沈望江想到这里，忽然停住在牢中不停踱着的脚步，手指下意识地摸着胡须，陷入沉思——如果木榕真的和慕容庭见过面，并且相处甚好，那木榕一定能找到慕容庭，那慕容庭以自己为诱饵，难道是要引诱木榕上钩？
　　沈望江双眉紧锁，应该不会，木榕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羽吟的骨肉，对于慕容庭来说，潇儿和木榕都是他的外孙，没什么区别，何况他和木榕的关系什么样，慕容庭也知道，就算木榕听说他在这，也未必会冒险过来。
　　沈望江不由自主颔首，以木榕的性格，在没有弄清楚事实之前，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只身犯险，何况，在他心里，自己应该还不值得冒这个险。
　　沈望江想到这，又盘膝坐下，慕容庭知道和他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便用这伎俩将他擒住，所以他身上没有锁链也没有伤，连赤霄剑都还在手，只是这地洞三面是墙，只有一面栏杆，那栏杆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连赤霄剑也无法割断，一条幽黑的小路伸向远方，消失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但对于沈堡主来说，这已经是逃生的机会。
　　沈望江耐着性子等待，只要这时有人进来，他便有希望逃出去。
　　只要有人进来……
　　沈望江忽然屏息凝神，侧耳细听，没错，果真有脚步声从远处响起，这声音极轻，来者定是个轻功高手，并且刻意隐藏身形，如此推断，这不是慕容庭的人，或者就算是慕容庭的人，也是暗地里来的。
　　沈望江双目中光芒骤闪，是谁？难道有人来救他了？那是潇儿，还是沈家堡其他人？或是园惠？
　　他端坐未起，但双眼直视前方，片刻功夫，一个素衣人影便落入视线之中，这人黑巾覆面，浅色的衣衫上鲜血斑斑，一双清眸暗淡无光，见之却仍觉从容沉静，让人安心。
　　一个他认为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在眼前，沈望江愣住了。
　　木榕站在原地，凝神细听一阵，才轻声询问：“父亲？”
　　沈望江深吸口气，点点头，低声道：“嗯。”
　　木榕似是舒了口气，手指一松，扔出一颗小小的黑色石子，石子在地上一滚，一路滚到栏杆前停住，木榕听声分辨，这才慢慢向沈望江这边走来。
　　沈望江恍然想到木榕已经眼盲，再看他一身是血，这一路竟是厮杀过来的？
　　“怎么这么多血？”沈望江不由低声问，问过后方觉有些生疏和别扭，好在木榕没有察觉，回道：“有一些迷阵关卡。”
　　他回答得简短，沈望江却听明白了，他看着木榕，心里蓦地升起一丝感动和愧疚，一个眼盲之人，只身闯到这里，其中危险和困难可想而知。
　　“父亲，您把赤霄剑给我。”木榕不知他心中所想，忽然低声道，沈望江回神，却又愣了一下，木榕又道：“父亲，九儿要用赤霄来开锁。”
　　沈望江眼睛望向栏杆上的那把重锁，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砍不开也劈不断，而木榕的内力显然并不如他，他不禁犹豫，木榕察觉到，沉默一下，道：“父亲放心，九儿不会伤害您。”
　　沈望江一怔，他也说不清木榕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还是误解了他，但看着木榕已经扯下黑巾露出的苍白脸颊，心里先信了他，便将赤霄剑递过去，木榕准确地接过来，在沈望江的指引下找到锁孔，沈望江见他将剑尖对准锁孔，不知用什么方法摆弄一下，那锁竟“啪嗒”一声开了。
　　似乎是能感受到沈望江的惊疑和愕然，木榕解释了一句：“这锁是寒山派特制，九儿见过，知道怎么开。”
　　沈望江默然，走出门去，木榕将赤霄剑递给他，剑尖是冲着木榕自己，剑柄则是对着沈望江，这本是大忌，因为以沈望江这样的身手，他接过来向前一送，木榕避无可避，必然会葬身剑下，但木榕脸上却是一片坦然，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沈望江默默接过来，听木榕问：“父亲可有受伤？”
　　沈望江摇头，忽然想到木榕看不见，又道：“没有。”木榕点头：“父亲，您跟在九儿身后，我们出去这里。”
　　“等等”沈望江叫住他，“你来时没有人看到？”
　　木榕道：“应该没有。”什么叫“应该没有”，沈望江刚想问，却又明白了木榕的意思，他看不见，自然只能根据其他判断，想到这又不由心软，放下一丝戒备，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向小路深处走去，越走越黑，越走越幽暗，脚下不时会碰到些坚硬的物事，沈望江知道这是木榕打落下来的暗器，心下一叹，如果木榕不来，就算他能打开锁，也走不出这小路，但这时木榕的眼盲反而帮了忙，他看不见，却正好适合在这里走，比起沈望江这样看得见的反而更有优势。
　　沈望江听着木榕清浅的呼吸，又是一叹，想不到阿熙还能当一个好师父，教出这么厉害的徒弟来。
　　一路畅通无阻，眼前终于见到一丝光亮，沈望江低声道：“到出口了。”木榕也感觉到，道：“父亲，您先等一下，我……”他正想先出去看看，沈望江却已经走到他前头，向光亮外一望，不由苦笑一声。
　　果不其然，慕容庭已经带人围住这里，冷眼瞧着，就等他二人露面，一见到沈望江身影，兵刃俱都出鞘，严阵以待。
　　慕容庭冷笑道：“沈堡主在地洞里住够了？想出来透风了？”
　　沈望江没有回答，木榕站在他旁边，低声问：“多少人？”沈望江见他脸色如常，像是已经料到如此，并不慌乱，便也静下心来，将前面情形低声说给他听，慕容庭也不打断他们交谈，显然已经将他们当成瓮中之鳖，就等擒获。
　　木榕凝神听完，点点头，压低声音，在沈望江耳边道：“父亲，您身后十步之处，右手边有块岩石凸起，按一下它，石壁会出现一个小门，那是另一条密道出口，您从那里离开，可直达青州城外。”
　　沈望江惊讶非常：“你怎么知道？”木榕低声道：“我来时已经试过，这里原本是朝阳楼应急居住之处，所以另设一条密道，以便逃生。”
　　沈望江看看前方，摇头道：“不成，我们只要一后退，他们便会跟上来，根本没有时间出去。”木榕道：“我和外公说几句话，假装将父亲点晕，扔到后边，烛火光亮照不进来，他们看不出真假，也听不见机关声音。”
　　两人低声交谈，前面听不清楚，慕容庭脸色阴郁盯着他们，沈望江再次摇头：“慕容庭早有安排，不会和你周旋太久，一旦动起手来，我们两个人，并无胜算。”木榕道：“我可以先拦住他们一阵，父亲便可趁机离开。”沈望江蹙眉道：“你能抵挡多久？”他本是觉得荒谬反问，木榕却道：“最少一炷香的时间，这里离青城郊外并不远，足够父亲离开。”
　　他虽然说得轻巧，却是满怀自信，但沈望江反而又愣了一下：“你是让我自己走？”木榕也一愣：“当然。”沈望江这才反应过来，道：“不行。”他看一眼慕容庭逐渐失去耐心的表情，坚决道：“他已经不是你记忆里那个外公，一旦你落入他手中，他不会心软。”木榕微微一笑：“在九儿心里，外公就是外公，多少年不见，也还是当年的外公。”
　　沈望江一愣，木榕这话故意提高了声音，慕容庭也听得一愣，木榕已经伸手一点，虚虚点在沈望江胸口，然后将他往后一推，沈望江不防，身子跌入黑暗之中，没等站稳，木榕已经从洞口窜出，笑声朗朗叫道：“外公。”
　　沈望江听他一声“外公”亲切真实，心下一想，便就势俯身在暗处，屏住呼吸。
　　慕容庭目光扫过木榕身上点点血迹，“九儿，你想做什么？”
　　木榕一笑道：“九儿听说沈堡主被擒，有些好奇，所以来看看，请外公恕罪。”
　　慕容庭似笑非笑地看他：“当真？就是过来看看？那沈堡主为何能从地洞里爬出来？”
　　沈望江听着慕容庭语气是在故意羞辱自己，木榕还是不慌不忙从容应对，两人交谈虽是个藏玄机，但尚且算得上和谐，并无冲突，沈望江一时也分辨不出谁真谁假，这时只听木榕道：“外公，您答应过九儿，要让九儿亲手为母亲报仇的，为何却不让九儿知道沈堡主被擒？”慕容庭道：“你真想亲手为你母亲报仇？”木榕淡然道：“当然。”一阵光亮照进来，沈望江知道慕容庭想探视一下里边情况，便更低地俯下身子，听慕容庭道：“你将沈望江如何了？”木榕笑道：“九儿只是点了他的穴道，想体会一下亲手抓住他的感觉。”
　　沈望江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忽然又觉得心头闪过一丝凉意，正沉思间，忽听外面一阵兵刃相撞之声，又听慕容庭道：“九儿，你闪开，外公会让你亲手报仇，但现在，我要先将沈望江擒住，以免他逃脱。”沈望江暗道，果真是老奸巨猾，听木榕道：“外公不相信九儿？”慕容庭笑了笑道：“这么聪明的小外孙，外公实在有些担心。”沈望江悄悄抬起头，见木榕的影子向这边移了一下，挡住洞口，眼见他身影舞动，被人围攻，沈望江心中着急，只听慕容庭长笑一声道：“沈堡主，你就在里边当缩头乌龟吗？”
　　无人应答，慕容庭挑眉道：“九儿，你能给外公解释一下吗？”
　　木榕一边打斗，一边笑道：“九儿不是说了，沈堡主已经被九儿点晕，自然回答不了外公的话。”他表现得轻松，心里却在暗自祈祷沈望江此时已经逃出生天，若是以他平时状态，再来十几个高手也不成问题，但如今他双目都盲，无法抵挡太久，只听慕容庭冷笑：“沈望江，你让一个眼盲的孩子掩护你，自己却缩头缩脑不敢出来，枉你还是一代大侠，老夫都要替你脸红，若是羽吟在天有灵，也要后悔当日的选择。”
　　沈望江心知慕容庭并不敢肯定他是否离开，所以出言试探，他相信以自己的轻功，现在离开为时还不晚，但他又怎能独自离去，留下别人担风险？
　　沈望江站起身来，走出密道，慕容庭一见他连声冷笑：“沈堡主，当缩头乌龟的滋味不错吗？”
　　木榕闻言一怔，手下一慢，险些被人伤到，沈望江不理会慕容庭的嘲讽，道：“我在这，你让他们停手。”
　　慕容庭挥手：“都住手。”
　　木榕后退两步，蹙眉不语，沈望江叹道：“父亲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慕容庭笑道：“我怎么会为难自己的外孙，九儿，过来，到外公这里来。”
　　沈望江看看木榕，见他敛目沉思，没有动弹，道：“木榕，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你走吧。”慕容庭一笑道：“好一副父慈子孝啊，沈堡主认为，他闯入地洞，私自放人，我会任他安然离开？”
　　沈望江面无表情道：“你想怎样？”慕容庭一捋胡须，笑道：“只要沈堡主肯束手就擒，老夫就不为难他一个小孩子了，沈堡主意下如何？”
　　沈望江看看木榕，见他安静站着，并无言语，他心底一叹，点头道：“好。”
　　木榕没有想到沈望江根本就没有走，更没有想到慕容庭提出这样条件，沈望江也会答应，但他估量现在形势，他和沈望江纵使有天大能耐，如今也无法安然逃脱，想到此处，他便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其他表情。
　　沈望江将双手负在身后，任慕容庭派人将他绑上。
　　“想必沈堡主已经住腻了这地洞，塘儿，送他去水牢坐一坐吧。”
　　慕容庭说完，孟横塘点头应道：“是。沈堡主，请吧。”
　　沈望江一言不发，跟着他向外走去，事到如今，他反而觉得坦然镇静，走了几步听到慕容庭叫木榕的声音，他不由回头看去，只见慕容庭满脸不加伪装的慈爱，拍着木榕的肩头，而木榕也唇边带笑，面露恭顺敬爱之情。
　　沈望江刚刚平静的心里，忽如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波涛翻涌之后，一抹寒凉浸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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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童鞋说的对，老沈就是在相信九儿和怀疑九儿之间左右徘徊，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