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78、第七十七章 无枝可依

　　沈潇握住木榕的手，这只手冰凉刺骨，似乎把他的心也刺得疼痛。
　　木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去抽手，他脸上隐忍的警戒让沈潇的眼睛一湿，声音也越发哽咽：“九儿，别怕，是大哥……”
　　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木榕无神的双眼，愧疚和自责潮水一般涌出来，连声音也渐渐颤抖：“九儿，对不起，你别怕，大哥……大哥不会伤害你……”
　　木榕看不到沈潇的眼泪，但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有些讶异，他记得沈潇从小沉稳早熟，基本没怎么落过泪，这样难过痛苦是因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实在不习惯他人的随意触摸，还想缩手，沈潇却握得更紧，木榕轻轻咬了下唇，道：“沈兄，请放手。”
　　沈潇正在自责痛苦，突然听到这略带警告和不满的声音，怔了一下，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握着木榕的手，在床边坐下了。
　　木榕听到声音就要往后退，但他坐在床上，避无可避，沈潇的手已经伸过来，要理一下他垂在额前的头发，木榕感觉到，蓦地侧头避过。
　　沈潇一怔：“九儿……”
　　木榕原是本能躲避，这种有人坐在他床边的感觉，离他已经太遥远了，他着实不适应，但听到沈潇的低唤，他还是略感尴尬，抿了下唇，道：“抱歉，我……”
　　沈潇看着他拘谨的小动作，心里难过更甚，那手便顺势落到他的脸上，清秀的脸颊上，荆棘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两道淡淡的疤痕，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沈潇的指尖轻轻抚过，木榕没有办法再躲避，一咬牙，索性任他抚摸，听沈潇哑声道：“该说抱歉的是大哥，九儿，对不起，大哥害你受苦，对不起……”
　　木榕闻声分辨，这样沙哑的声音，沈潇一直在自责？他轻轻摇头，微微一笑：“沈兄，我并不怪你。”他略一停顿，又道：“我从未怪过你，沈兄切莫自责。”
　　他脸上微笑不减，这笑容真诚洒脱，让人确信他的确没有任何怨恨之意，但他越是这样，沈潇越是自责难过，他抚上木榕的双眼，道：“九儿……”
　　木榕又条件反射地想躲避：“沈兄如果没有什么事……”
　　沈潇的手抚上他的发梢，黑发里都是汗水，一手的潮湿，“九儿……”
　　木榕趁机迅速抽回手，顺势侧了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沈潇的手，微笑道：“沈兄，天色不早，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潇下意识看看门外暮色，他是怎么判断出天色不早的？他看看木榕，木榕脸上还带着微笑，只是脸色不好，嘴唇苍白干裂。
　　沈潇站起身，向外走去，木榕长舒一口气，刚要说“沈兄慢走”，却听沈潇的脚步声停住，然后是水流之声，之后那脚步声又向他走来，木榕一愣，听沈潇道：“九儿，来，喝口水。”
　　虽然感激园惠，但沈潇此时还是忍不住责怪他的两个小徒弟不会照顾人，看木榕的唇色，应该是干渴很久了。
　　木榕确实是很渴了，他这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感受到温暖的水汽，本能地想一饮而尽，但他最终轻轻摇头，推开水杯，道：“多谢沈兄，我不渴。”
　　“九儿”
　　木榕安静地坐着，没有解释，那副姿态，像是一只竖起全身利刺的刺猬，随时准备迎接进攻和偷袭。
　　沈潇忽然就想起园惠刚说过的话，“我让宝明照看他，他却客气地把宝明请出去，宝怀送药宝真送餐，他也没有让人进去”，他再仔细看木榕的眼睛，原本清亮的双眸不仅黯然无光，而且布满血丝，虽然他极力掩饰，但疲惫之意还是显露出来，满眼憔悴，沈潇蓦地明白了，猛然心如针刺。
　　他刚刚眼盲啊，一个刚刚眼盲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和痛苦，会是怎样的无助和恐惧，这龙泉寺他从来没有来过，周围的一切不仅陌生，而且可能暗藏重重危险，他独自一人，连个可以信赖的亲人朋友都没有，怎么能不满怀戒备和警惕？
　　沈潇在心里狠狠骂自己竟然如此粗心。
　　木榕半天没听到动静，轻轻侧头，沈潇放下水杯，再次坐到床边，木榕不解，“沈兄？”刚问了一句，就觉得沈潇的手又握住他的手，木榕又想抽手，却听到沈潇有些异样的声音:“九儿，你睡一会。”
　　木榕一愣，摇头道:“我不……”
　　“九儿”沈潇握紧他的手，道:“大哥在这守着，你睡一会，大哥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人伤害你”他说着说着声音发颤，“大哥……大哥也不会再伤害你，九儿，你相信大哥。”
　　木榕怔了一下，又摇头道:“沈兄，在下无碍，沈兄还是先请回吧。”
　　十八楼的人都知道，九爷若是坚持起来，除了卓熙，谁也没有办法，但性情一向温和的沈潇这次却是比他还要固执，木榕执意不肯，他也执意不肯走，木榕无奈道:“沈兄，你真的不必自责……”“九儿”沈潇轻声打断他，道:“九儿，大哥会保护好你，不伤害你，也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如果大哥做不到”他停一下，决然道:“就让母亲怪罪于我，永远不原谅我。”
　　木榕怔住，半晌无言，连沈潇起身倒水又回来，都没觉察，直到沈潇将又一杯热水送到他手边，才反应过来。
　　“九儿”
　　木榕沉默一下，默默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沈潇放下水杯，拉过被子，“九儿，睡吧，大哥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木榕默然片刻，之后慢慢闭上眼睛，渐渐的，呼吸均匀，神态宁静。
　　但沈潇知道，他并没有睡熟，他的右手指间里一直都有光芒闪烁，夜火也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沈潇坐在床边，忽然想到上次木榕回沈家堡，也是又累又困，趴在他屋里的桌上就睡着了，那时的木榕虽然在他那里还很拘束，但并没有这样的戒备和不信任。
　　沈潇伸出手，想摸一下木榕的头发，又怕吵醒他，又放下手，再没有动，就那样看着木榕的睡颜，坐了一夜。

　　这之后几天，沈潇就在这里照料木榕，食水等都亲手送到木榕手边，木榕起先不肯，奈何沈潇这次比他固执很多，木榕只得接受，沈潇从小都是别人照顾，没有照料过他人，但却无师自通一般细心体贴，沈望江有时过来，都暗自惊讶叹息，他身体已好，但不常过来，但对沈潇照料木榕也都默许，木榕也慢慢适应现在的状况，在沈潇和园惠的帮助下，在衣食住行上很快就可以独立，这之后他便不肯再让沈潇照顾，沈潇对此很是无奈，想开玩笑说他过河拆桥，却又怕他多心，只能暗中后园惠“诉苦”，园惠笑道:“以木公子的个性，能让人照顾这几天，已经很不错了，这也就是沈公子，换了他人，他肯定早就打出去了。”
　　沈潇觉得园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道:“我再去看看他。”他实在不放心木榕一个人，园惠笑道:“去吧，刚听宝清说，他去静心亭了。”沈潇又是奇怪又是心疼道:“静心亭那么高，他去那里做什么？”园惠笑道:“他连山顶的清幽塔都去了，静心亭算什么，这龙泉寺内外，恐怕早就被他摸清了。”沈潇叹道:“他还是不相信我。”园惠道:“依我看，他不是不相信沈公子，他是不相信沈公子的能力。”沈潇不解看他，园惠道:“就算他相信沈公子会保护他，也未必会相信沈公子有能力能为他除去一切危险，所以，还是自己尽快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比较安心。”
　　沈潇愣了一会，黯然道:“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大师，九儿的眼睛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园惠轻轻点头:“无药可解。”沈潇痛苦闭眼:“他还那么年轻，以后，以后如何……”园惠安慰道:“自古以来，眼盲之人中也有很多名垂青史，就拿这近百年的武林来说，瞽侠丁万年、飞天蝙蝠卢玉，都是一代俊杰，包括我少林，也出过一位德高望重武艺超群的盲僧心明大师，所以，像木公子这样的人物，就算是眼盲，也不会掩盖他应有的光芒，沈公子不必太过担心。”沈潇摇头道:“大师说的我也明白，只是……他……我……”园惠道:“沈公子不是有意要害木公子，我们都知道，木公子心里也很清楚，他并不怪沈公子，沈公子也不要太过自责愧疚。”沈潇苦涩道:“我宁可他怪我恨我，也不希望看到他现在这样。”
　　这样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恢复从容镇静，云淡风轻的样子，这让沈潇更加愧疚心痛。
　　沈潇心里难过，走到静心亭下，果真见木榕正在亭中迎风站着，山风吹动他衣袂和黑发，翩然洒脱，沈潇甚至能看见他唇边那抹淡淡的笑意。
　　“九儿”
　　听到声音，木榕回过头，“沈兄”，这语气里竟有些小小的无奈，沈潇哭笑不得，“怎么，嫌大哥烦你了？”他走到木榕身边，给他披上斗篷，责道:“这么冷，在这吹什么风？”木榕笑笑道:“多谢沈兄”，也不再躲避，沈潇道:“这里太冷，跟大哥回去。”木榕点点头，顺从地跟他往下走，静心亭在半山腰，需要走五十级台阶，木榕慢慢向下走，沈潇落后他一步，闭上眼睛，抬起脚，却是犹豫着不敢落下，再睁开眼时，木榕已经又下了两个台阶，他走的很慢，却很稳，让人无法看出是个眼盲的人，沈潇眼睛一阵阵刺痛，快走两步过去扶住木榕，木榕手臂一僵，道:“沈兄，我自己可以。”沈潇道:“我知道”，却不松手，木榕犹豫一下，不再坚持，沈潇扶着他慢慢往下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着走着，眼前忽然不像是在龙泉寺，而是回到九薇楼，他下学之后去找母亲，母亲扶着尚且幼小的木榕蹒跚学步，那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有些滑稽可笑，却又可怜可爱，他站在门口好奇看着，就见那小小孩童晃晃悠悠到他跟前，抬起吹弹可破的小脸，一双黑亮的眸子好奇地看向他，忽然就开心的笑起来，嫩嫩的小嘴含糊不清地叫他:“哥哥……”
　　木榕不知道沈潇想到了什么，一到平地，他就坚持自己走，沈潇不同意，他便微笑:“沈兄，我总要自己走的，不能一直让沈兄照顾。”沈潇明白他不仅仅是骄傲，说的也是实话，于是松开手，陪在他身边慢慢走着，两人步履沉稳优雅，像是一路散步归来，时而交谈两句，木榕平静淡然，沈潇也减了几分焦虑难过，两人走回木榕这几日的住处时，沈望江和园惠正在院中谈话，见他们回来，园惠先打了招呼，之后道:“木公子今天可好些了？令尊心里一直担忧。”
　　沈潇看看木榕，木榕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话里之意，只微笑道:“多谢大师挂怀，晚辈尚好。”园惠轻轻摇头一笑，笑里有些和沈潇一样的无奈之情，道:“木公子请坐，小僧探一下脉。”木榕点头坐下，园惠边诊脉边揶揄道:“木公子现在不怕小僧会暗下毒手了？”木榕轻笑:“大师心地仁慈，怎会害人，前几日是晚辈小人之心，还望大师勿怪。”园惠爽朗一笑，道:“小僧玩笑而已，木公子可不要当真啊。”
　　两人笑谈之间，沈望江听出些眉目，应该是前几天木榕一直不相信园惠，拒绝让他诊脉，他沉思时，沈潇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责怪木榕，道:“爹，您伤势刚好，孩儿送您回去休息吧。”又低头对木榕道:“九儿，大哥一会再来看你。”
　　沈望江有些尴尬，园惠对此一笑，道:“沈公子，我和令尊刚刚在讨论一事。”沈潇见他看了木榕一眼，心知和木榕有关，忙道:“什么事？”园惠收回手坐好，对沈潇笑笑，以后先对木榕道:“木公子，少林寺数十年前出了位心明大师，公子可有耳闻？”木榕点头道:“晚辈听过，心明大师德高望重，乃当日武林泰斗。”沈潇听他们提起那位盲目僧人，心里忽然一动，隐隐觉得园惠要说的应该是件大事。果真，园惠道:“心明大师目盲之后，自创了一套惊世剑法，凭借这套剑法，他不仅武功没有减弱，反而更上一层，几乎独步天下。”木榕点头道:“心明大师心性坚韧，不是凡人能比。”园惠微笑道:“这套剑法心明大师并没有传人，但我年少之时，机缘巧合学过一次，虽不能如心明大师运用自如，但基本招式都还记得，木公子如不嫌弃，我便给木公子说上几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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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儿会答应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