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50、第四十九章 还彼之身

　　泸州云来客栈。
　　一间独立的小院里，木三爷脚步轻快地走过，到凉亭里躬身道：“老爷。”
　　凉亭里一人黑衣独立，面容清癯桀骜，正是卓熙。
　　这云来客栈是十八楼在泸州的分舵，沈望江并不知晓。
　　离救回木榕已经过了几日，木三爷道：“老爷，小九已经没事了，今天应该就能醒来。”
　　卓熙微微点头：“离泽，辛苦你了。”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玩弄什么，木三爷好奇看去，竟是那两枚从木榕脊背中取出来的蚀骨钉。卓熙摆弄着它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木三爷好奇问道：“老爷，您在想什么？”
　　卓熙面不改色神情不变，道：“我在想，该把这两枚蚀骨钉刺到沈望江身上的什么地方？”
　　木三爷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一缩脖子，心里替沈望江默哀一会，听卓熙语气淡然地数着：“还有十三处剑伤、断腿之伤、鞭伤、赤焰掌，沈望江，你好本事！”
　　木三爷摸摸鼻子，心道，沈堡主啊，您这回的梁子可算是和我家老爷结上了。但他一想到沈望江那日对木榕的狠心，又想到木榕那一身伤，也就不觉得替沈望江可惜了。
　　他看着卓熙眼里的阴冷，想了想道：“老爷，像属下这样被逐出家门的人，在那时候却还是不希望他们命丧当场，何况小九，沈堡主一直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他对沈堡主尊敬一些，也是正常。”
　　他脱离木家后，回来后跟卓熙认罪，卓熙并没怪他，反倒说是人之常情，木三爷感激之余，又想替木榕说几句话。
　　卓熙双眉一挑，语调泠然，不屑道：“名义上的父亲算什么东西？就算是亲爹，我也一样不会饶了他。无论是谁，敢伤害我卓熙的徒弟，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木三爷一听，咦，原来老爷没有怪罪小九，只是在生沈望江的气啊。他一高兴，就道：“老爷，小九应该就要醒了，您现在去看看他吗？”
　　卓熙却道：“你先去吧。”他一挥袖子，转身下亭，幽幽道：“我先去喝杯酒冷静一下，不然，我怕会一巴掌拍得他下不来床。”
　　木三爷目瞪口呆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心道，原来老爷还是生小九的气了啊。

　　木三爷且喜且忧地走到屋里，木榕刚好醒来，木三爷对上他四处张望的漆黑眼眸，笑道：“看什么呢？”
　　木榕见到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木三爷笑问：“小九，怎样了，好些了没有？”
　　木榕试着坐起身，身上还有些痛，但已经不是很难受了，手臂恢复灵活，腿脚也能动，提一下内力，也没有任何阻碍，木榕舒口气，点点头：“好多了，三叔，是您救了小九？”
　　他昏迷几日，醒来后嗓音黯哑，自己都觉得难听。木三爷走到床边，扯把椅子坐下，端详他的神色，之后点头道：“确实好多了，都睡了三天了。”
　　“这么久？”木榕按着额头，还有些头晕目眩。木三爷递过来一粒药丸，才道：“可不是嘛，你再不醒，老爷就要去烧了沈家堡了。”
　　一口水呛住，木榕憋得脸色通红，好不容易把药丸咽下去，睁大眼睛盯着木三爷：“三叔，你说什么，师父，师父……”
　　木三爷拍着他后背，见他这副吃惊样子，忍俊不禁。“老爷当然来了，不然那赤焰掌三叔可没办法治好，那蚀骨钉三叔也没本事弄出来。”
　　木榕一脸狐疑看他，木三爷笑道：“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又摇摇头道：“这沈家堡的人也够心狠手辣。”他想到他带木榕回来后一检查，肩胛骨高肿，分筋错骨的穴道还没解开；十三处剑伤都贯穿身体；腿骨明明是被人踢断、接好、又踢断的；两枚蚀骨钉深深钉在体内，取的过程中痛苦难当，幸亏卓熙狠下心来、动作迅速，这才顺利取出；还有赤焰掌，那分明是只有沈望江才会的掌法，好在卓熙内力深厚且熟悉这种掌法，饶是如此也用了一天一夜才化解这番痛苦。
　　期间木榕痛得冷汗直流浑身发抖，咬了嘴唇没有出声，卓熙气得骂：“沈望江这个老匹夫。”他认定是沈望江用了什么歹毒手段让木榕连出声都不敢，忘了木榕在他的责罚下也是一声不敢吭。木三爷回想着卓熙当时面如寒霜眼神阴冷的表情，生怕他盛怒之下把别人当成沈望江一掌拍死。
　　木榕听到木三爷的话不太相信。“师父怎么会来泸州？”
　　木三爷道：“老爷听说你回到沈家堡，十分担心，便亲自赶来了。”
　　木榕想，回到沈家堡？师父是听说我去刺杀父亲反而被抓了吧？他有些尴尬地笑：“师父都知道了？”
　　木三爷揉着他头发大笑：“怎么，怕老爷骂你啊？要我说你也该骂，什么祸都敢闯。”
　　木榕苦着脸，木三爷又大笑两声，这才将自己救他情形说了，木榕愧疚道：“都是小九鲁莽，让三叔无法再回木家。”木三爷呵呵一笑：“傻小子，三叔早就不是木家人了，只不过披着木家人一张皮好办事，离开木家是迟早的事，正好木家快要倒了，此时脱离，是最好不过。”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木三爷见木榕神色疲惫，让他又睡了一会，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卓熙终于过来了，也不知喝了几杯酒给自己压火气。
　　木榕一见他进来，忙起身下床，他昏迷久了身子酸软，晃晃悠悠了一下，之后在地上老老实实跪了，接连认错。
　　卓熙瞥他一眼，腿骨刚接好，这么跪着肯定还很疼，这姿势却还是很规矩。
　　“错哪儿了？”
　　木榕犹豫着道：“九儿……”
　　他正想着怎么回话，卓熙却打断了他，道：“罢了。”之后不冷不热地道：“你这次错事太多，一下子也说不完，不急着认，一会为师一件件跟你算，先起来吧。”
　　木榕听着师父语气不善，不敢多说，赶紧起来，卓熙已经在软榻上坐了，指着方桌对面道：“坐那。”
　　木榕垂手站着：“九儿知错，九儿不敢，九儿站着伺候师父。”
　　卓熙又瞥他一眼，淡淡道：“腿骨还没完全好，站不过一刻钟就会裂开，再断一次，为师可没有闲工夫再给你接上。”
　　木榕听着这语气中还带着气，更不敢坐，卓熙不耐烦了，把桌上镇尺一拍，喝道：“滚过来！”
　　木榕不敢再说一句，赶紧过去，老老实实跪坐在卓熙对面，听卓熙道：“伸手。”
　　木榕乖乖伸出手，卓熙两只手指按在他脉上，片刻后收手道：“内伤无碍了，暂时不要妄动内力，再过两日便可痊愈。”
　　木榕恭恭敬敬跪直身子：“谢师父，九儿没用，给师父丢脸了。”
　　卓熙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木三爷，哼了一声，道：“你这次丢的是你三叔的脸，为师不计较。”
　　木三爷听到，一时哭笑不得。
　　卓熙像是没看见木榕尴尬的神色，指着桌上文房四宝道：“磨墨，替为师写封信。”
　　木榕乖乖磨墨，他手臂还有些疼，磨得慢，卓熙这次却很有耐心，接过木三爷倒的女儿红，悠然轻啜，等木榕磨好墨后，道：“用为师的字迹写。”
　　木榕应着，提笔询问看向卓熙，卓熙小口抿酒，之后慢悠悠道：“写：沈堡主见字如唔。”
　　木榕一愣：“师父？”
　　卓熙目光淡淡瞥来，木榕不敢再问，低头写起来，他的字是卓熙手把手教的，笔体也和卓熙一样，以往卓熙很多批文都是他执笔，基本可以以假乱真。
　　他一边听卓熙念，一边写着：“沈堡主见字如唔，沈堡主大礼，卓某已经收到，沈兄费心，这两枚蚀骨钉想来是兄台至宝，兄台如此割爱，卓某真是愧不敢当。”
　　他念得不紧不慢，语调斯文，听声音真像是和老友交谈一般，木榕却听得额头是汗，不由停笔，抬头看卓熙：“师父。”
　　卓熙正念到兴头，被他打断，不悦道：“何事？”
　　木榕尴尬地提着笔，不知怎么说，卓熙明明知道他什么意思，却只等他自己说，木榕无可奈何，只有低下头，继续执笔。
　　卓熙语调平缓，继续道：“兄台如此厚礼，卓某无以回报，随信附上四枚梅花追，望兄笑纳。”他手腕一翻，四枚金灿灿的梅花追拍到桌上，木榕手一抖，“花”字最后一笔没写好，卓熙看一眼，不满道：“换纸，重写一遍。”
　　木榕换了一张纸，他自幼过目不忘，短短几行字很快重写了一遍，却怎么写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听卓熙慢条斯理继续道：“兄台内力深厚，想来小小四枚梅花追钉入脊骨，亦不会有半点影响，或是肋下、腿骨、肩胛，兄台喜欢何处，卓某定会成全。。”
　　木榕手心冒汗，几乎握不住笔，停下手，跪直身子道：“师父，都是九儿的错，沈堡主惩罚九儿，九儿并不在意。”
　　木三爷在旁心道：小祖宗啊，你是不在意，可你师父在意啊，你还替沈望江说话，这不是——找揍吗？
　　果真，卓熙脸一沉，镇尺一把敲在木榕手臂上，道：“不想写？”
　　木榕垂首不敢答话，卓熙抽了他两下，见他还是低头不语，把镇尺一丢，喝完杯中酒，淡淡道：“你不写也成，为师现在就带你去沈家堡，让你当面写给沈望江看。”
　　木榕呆了一下，见卓熙正好整以暇看着他，他相信自己要是不写下去，师父真能把他拎到沈家堡，当着父亲的面让他重写一遍。
　　和师父斗，木榕一直没有胜算，只有拿起笔，硬着头皮又跟着师父念的写下去。
　　“小徒顽劣，这些时日多谢沈堡主照料关爱，卓某不胜感激，沈堡主大仁大义，视小徒如亲生，不忍伤害，卓某感念盛德，若有机会，定会登门拜谢，感谢沈堡主大恩大德。”
　　这一封信一点都不长，卓熙念得也慢条斯理十分客气，木榕却写得心惊肉跳，手心冒汗，终于挨到写完，卓熙道：“封好，写上：沈堡主亲启。离泽，你派人现在就送过去。”
　　木三爷答应着接过来，出去让人送信了，木榕的眼神随着他身影而动，忽听卓熙轻飘飘说一句：“你敢耍一下小心眼试试看。”
　　木榕被点中心事，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正身跪坐好，道：“九儿不敢。”
　　木三爷很快回来，并且带过来一桌丰盛酒菜，武伯也跟着进来，一见到木榕就道：“九爷，您醒了，老爷担心得很。”
　　卓熙一记眼刀过去，武伯赶紧道：“老爷，老奴让厨子做了泸州有名的全鱼宴，您尝尝。”
　　木三爷笑道：“正好，小九伤刚好些，不能吃太油腻的，这鱼做得真不错。”
　　卓熙对衣食起居都很讲究，看了一眼，还算满意，道：“你下去吧。”
　　“是”武伯往出走，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担心地看一眼木榕。木榕早就起身站好，听师父道：“都坐下吧。”
　　木三爷应是，坐在卓熙下首，卓熙优哉游哉喝口酒，又尝一口菜，点头道：“泸州这苦寒之地有这等菜肴，已经难得。”木三爷窃笑，心道，老爷您讨厌沈堡主，连带着泸州都要被您挖苦一番，这泸州全鱼宴可是响当当的出名。
　　卓熙在二十年前已经吃过全鱼宴，但今日吃来，味道真是一般，他看看木榕，道：“等为师请你坐下吗？”
　　木榕道：“九儿不敢，九儿侍奉师父用餐。”
　　卓熙哼道：“为师今天不想用你侍奉，滚过来吃饭。”
　　木榕偷偷抬眼看卓熙，见他一点要跟自己算账的意思都没有，又是疑惑又是担忧，正琢磨呢，卓熙不咸不淡地道：“不想吃？想陪令尊大人吃吗？”
　　这语气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木榕打个寒战，赶紧过去坐好，听话地拿起筷子，但他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几口后，就给卓熙布菜倒酒，又偷眼看他和木三爷碰杯。
　　卓熙看他一眼，指着他面前一碗清粥道：“这个吃完，许你喝酒。”
　　木榕一惊一喜，端着碗好不容易吃下去，却见那两人已经喝完最后一口酒，卓熙慢悠悠送给他一句：“三天之后，许你喝酒。”
　　木榕呆住，面对师父似笑非笑的眼神，无言以对。

　　同城信件，一个时辰不到就送到了沈家堡。
　　沈望江正和沈潇谈话，险些发生争吵，这时，这封写着“沈堡主亲启”、用上好桃花笺书写的信件送到了他的手里。
　　沈望江满脸疑惑地从阮东手里接过来，刚一打开，四枚金灿灿的梅花追先露了出来，他眉头一皱，捏起来看了几下，没什么机关暗毒，再看那封信，信上字迹潇洒飘逸、桀骜脱俗，犹如他的主人，这笔体熟悉，沈望江还有些怔愣。但等他看完那几行简短的“感谢”话之后，却是脸色由青变白、由红变紫，双手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气得不轻，沈潇没来及看一眼，就见他狠命一扯，信纸登时裂成碎片，漫天飞舞。
　　沈潇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怒，一时忘了刚刚要争吵的事，抓过几块碎片一看，只见“小徒”、“蚀骨钉”、“登门拜谢”、“照料关爱”几个字，他本来就聪明，再看父亲怒发冲冠的样子，隐隐约约便猜测出来。
　　“爹，是卓世伯的来信？”他想一想又问：“木榕在他那里？”这一问却是又惊又喜，沈望江像是压根没听到他的文化，怒吼道：“送信的人呢？”
　　阮东也是第一次看到堡主发这么大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在，在山门外，候，候着呢，说等您，等您的回信。”
　　“回信？”
　　沈望江怒火更旺，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让他滚回去告诉他的主子，他要想打架，尽管光明正大上门来，不要搞这些无耻伎俩。就说我沈望江在家中敬候，专等他卓大侠登门拜访！”

　　护犊子狮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