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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式微何归 ...

  •   沉闷的钝响不绝入耳。
      不知打了多少下,孟崇忽然抬起一脚,踢到木榕背上,木榕身子一晃,俯跪在地上,没等他能起来身,藤杖已经再次接连而下,他的汗水更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疼痛没有断绝,木榕埋首在散落的黑发间,一声不吭。
      这份倔强和隐忍让孟崇惊讶,也让他有些佩服,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怜爱和心疼。
      “疼就喊出来,老夫说要教训你,可没说不许你出声。”
      挨打的时候如果出声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木榕太清楚了,那种感受根深蒂固,所以哪怕是在孟崇的手下挨着并不难捱的藤杖,他还是始终没有呻!吟一声。
      孟崇低声叹了口气,之后那藤杖的力度放轻了一些,风声中,忽然轻轻响起他低低的呢喃,带着回忆的喜悦,也带着物是人非的悔恨。
      “你出生不久我就去看过你,我跟羽吟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都是我慕容庭的外孙,只要我慕容庭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但羽吟在九薇楼几乎闭门不出,也不回慕容家,我去看望你们,也几乎都被她挡了回来,我很少能见到你,但听说你聪明淘气,却也乖巧懂事,我便也稍稍放心,等我再见你时,你已经快满四岁了。”
      “羽吟让你叫我外公,你就叫了,你不怕生,也不怕我,你小时候长得很像羽吟,我看着你,就落下泪来,羽吟也流泪笑话我。”
      “那几天我住在九薇楼,你很聪明,我教你什么,你一学就会,我跟羽吟说,等你长大后,要亲自教你慕容家的剑法。”
      “可是,没等到你长大,羽吟就走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也没有照顾好你,那一夜混战当中,那些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也以为我会死,却没想到我活了下来,已是面目全非。”
      “寒山派是毁掉慕容家的凶手之一,我千辛万苦进来,终于夺得了掌门人之位,可笑那孟珲临死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谁,哈哈。”
      “我以孟崇的身份蛰居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这里如今都已是慕容世家的旧人,他们隐姓埋名煎熬苦练,就是为了能和我一起,手刃仇人,替死去的亲友报仇。”
      “我本以为你早已死了,却没想到,老天垂怜,我们祖孙二人还能相见,那日听横塘说起你之事,我几乎不敢相信。”
      “九儿,你真的不打算认外公吗?我是外公啊,你当年最喜欢的那只风筝,就是外公送你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孟崇越说越是心痛,手中的藤杖终于慢了下来,一手冰凉,他满心凄苦,老泪纵横。
      “外公……”
      一声轻柔微弱的呼唤传入耳膜,孟崇蓦地怔住。
      木榕抬起头,他脸上额上都是细密的汗水,眸中带了一丝清凉苦涩的笑,他轻声地道:“九儿记得外公。外公给九儿买云片糕,带九儿放风筝,还说要亲自教九儿武功,娘亲还因此和外公起了争执,外公,您记得吗?”
      “记得,记得”孟崇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俯身一把抱住木榕,连声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要亲自教你武功,传授你慕容家剑法,你娘却不肯,说要让你拜卓熙为师,我不答应,便和她争执了几句,羽吟虽是性子柔软,但有时也十分固执,最后还是我输给了她。”
      木榕握上孟崇的手臂,在他的记忆里,这臂膀强劲有力,曾将他一把举过头顶,他微微笑着:“外公,对不起。”
      那笑容让孟崇心疼,他摸着木榕的脸:“好孩子,别说傻话,是外公不好。以后外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苦。”
      他看着木榕满是汗水的脸,有些后悔:“外公打疼了是不是?”
      木榕轻轻摇头,孟崇更是后悔:“来,起来,地上凉,起来说。”
      他拉着木榕坐下,再次凝视他俊秀的脸颊,长舒一口气:“九儿,你还活着,真好,你和横塘都还好好的,外公真是高兴。”
      “外公,孟横塘是?”
      “他也是外公的外孙,是你姨母秋吟的儿子,那块玉佩,是他刚出生时你母亲送给他的,那时你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
      木榕知道母亲有个妹妹,他出生时已嫁人并生有一子,但他从没见过这位姨母,也没有见过那位表兄,听到孟崇解释便沉思不语,孟崇道:“你姨母也是那时被害死,横塘被家仆藏起来没有遇难,我后来也是百转千折找到他,他也便随我改名换姓。他之前试探你都是我让他做的,你也不要怪他。你母亲和姨母都已不在,你们兄弟更要互相扶持。”
      木榕还在沉吟,孟崇也没有多说什么,指着屋里道:“我思念你母亲,便让人按照她当年出嫁前住的闺房重新建造,都是以前的样子,想你们的时候,我就过来看看,我记得,那年你母亲第一次带你回慕容世家,我们都很高兴,只是,你还没能在这住上一晚,慕容世家便毁了。九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你娘会很开心。”
      木榕敛眸:“多谢外公。”
      “傻孩子,说什么客套话,来,让外公看看你的伤,外公一时心急,也不知有没有打坏你。”
      木榕摇头:“九儿没事。”
      “这孩子,和外公还害羞什么,快让外公看看。”
      木榕仍是摇头,孟崇见他坚持的神色,叹道:“也罢,唉,物是人非这么多年,也难怪你对外公还有芥蒂。”
      木榕心里不忍,却还是婉拒道:“九儿并无大碍,外公不用担心。”
      孟崇也就不再勉强他,让人送了一桌丰盛饭菜过来,道:“九儿,这些天委屈你了,外公也是无奈之举,现在好了,外公陪你好好吃一顿。”
      他自己先吃了几口,却见木榕没有动筷,不禁道:“你怕菜里有毒?九儿,我是你外公,是你最亲的人,你连外公都信不过?”
      木榕眼里有些歉意:“九儿并无此意。”他便也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孟崇细心观察,见他吃得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不像是江湖中人,却像是个贵介公子。
      “九儿,这些年你真的不在沈家堡?”
      木榕手一顿:“外公?”
      孟崇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卓熙那样狂狷孤傲的人,怎么能教出来你这样的徒弟?”
      木榕放下碗筷,没有做声,孟崇叹息一声,也无心再吃,道:“九儿,外公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木榕道:“外公,九儿这些年过得很好。”
      “傻孩子,外公知道你过得不好。”孟崇语气中有无奈和心疼,“你跟外公说,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木榕沉思片刻,摇头道:“外公,这些事九儿现在还不能说,对不起。”
      孟崇声音蓦地一冷:“你不说外公也知道,你不是在沈家堡就是跟着卓熙,是不是?”
      木榕沉默不答,孟崇道:“你之前和谁一起生活,外公不再过问。但以后你就跟外公一起,无论是沈望江还是卓熙,这两个人,你都不能和他们再有接触。”
      他语气郑重深沉不容置疑,木榕黑眸闪动:“为什么?”
      孟崇一声冷笑:“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慕容世家灭门的元凶,也是害死你娘的凶手!”
      木榕神情大变,“你说什么?”
      他情急之下,一个“你”字出口,孟崇皱眉道:“不知礼数,谁教的你?”木榕不想和他辩解,抿唇不语,孟崇见他这样,又不忍叹道:“刚才外公气急之下不该责备你,我知道,你不是不想去祭拜羽吟,而是沈望江根本不允许你去。你十岁那年回到沈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被沈望江发现,他就把你关进思过堂,吊打了你一日,还让你跪省三天,是不是?”
      木榕默默无语,孟崇冷道:“还有卓熙,他既然身为你的师父,却为何也不曾护过你?”
      木榕沉默着,心里暗暗辨析孟崇对他这些年的经历知情多少,听孟崇又道:“这两个人,一个全无心肝,一个是狼子野心,你却还要敬他们爱他们,为了他们和我这个外公翻脸,九儿,你这样,外公很心痛。”
      木榕面不作色,只道:“外公,您说什么?九儿不明白。”
      “唉”孟崇长叹一声,道:“也是,你当年才只有四岁,又懂得什么。沈望江和卓熙对当年之事只会隐瞒,你又怎会知道。九儿,你好好坐着,听外公慢慢和你说。”
      木榕顺从地坐好,孟崇沉声叙述:”慕容世家统领江湖数十年,到我慕容庭这代也是如此,我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羽吟才华能力不亚于男孩,我很是欣慰。她十几岁时候闯荡江湖,遇到了卓熙和沈望江,沈望江是沈家堡公子,名门正派之后,卓熙则是当时的魔教少主,他们二人本是正邪对立,却阴错阳差在互不知道身份的情况下八拜结交成为了好兄弟,羽吟被他们的豪情感染,三人结伴笑傲江湖,倾心相交引为知己。沈望江正直心善,卓熙邪魅狂狷,两人虽是生死之交,却同时爱上了羽吟。”
      “沈望江耿直,和卓熙先表达出了喜欢羽吟的心意,卓熙痛苦万分,但一边是好兄弟,一边是心爱的女孩,难以取舍,而且他也看出来,羽吟是喜欢沈望江的,对他只是视作兄长,沈望江很快到慕容世家求亲,他是沈家堡少主,我自然也属意于他,两人的婚事很快定下来,羽吟嫁到了沈家堡,卓熙重礼前去祝福,当夜被人认出是魔教少主,受到围攻,沈望江舍身相救,卓熙离开后便消失不见。”
      “两年后,羽吟生下她和沈望江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沈潇,他们二人本来甜蜜幸福,只是都很想念卓熙,沈潇四岁时,两人带着他出门寻找卓熙,在太湖受到敌人伏击,沈望江重伤,羽吟为保护沈潇也受伤落水,她昏迷之后,被人救了起来。”
      木榕目光一凉,孟崇点头道: “没错,那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怜爱地看着木榕,低叹一声: “那是个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不像卓熙随性妄为,也不像沈望江耿介憨直,他比他们年纪都长,对待女孩子也远远比他们懂得多,对羽吟极尽温柔体贴,悉心呵护有求必应,羽吟胸襟如男儿,从未受过如此柔情蜜意,她伤势颇重,养了数月,一颗芳心不经意地便沦陷了。”
      孟崇长叹: “羽吟自知对不起沈望江父子,但那人的甜蜜柔情却都羁绊着她,她在道义和真情之间辗转徘徊,却谁知在一天夜里,那人悄悄离开了她,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理由,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又凭空消失了,羽吟在他们相识的地方等了一夜,终于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时,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她和那人的骨肉。”
      木榕幽黑的眼神越来越凉,孟崇叹息道: “羽吟本想隐姓埋名抚养孩子长大,沈望江终于找到了她,他深爱着羽吟,发誓不计前嫌求羽吟回去,他怀里的沈潇也哭着喊娘亲,羽吟又是愧疚又是心痛,吐血昏迷,醒来后已经在沈家堡了。羽吟对沈家父子愧疚万分,执意独自住在九薇楼,不再过问外事,沈望江本以为自己会大度宽容,但当他真正面对那个孩子时,却发现高估了自己,他实在也是个凡人,真的无法做到心无芥蒂。羽吟自然也知道,于是更加闭门不出,专心抚养幼子。”
      “我虽然恨于此孽缘,但还是心疼羽吟母子,本想接她们回慕容世家,谁知这时江湖传言说慕容家和魔教勾结,还企图造反,我本以为都是些宵小行为,却没想到他们拿出言之凿凿的证据,我这时才知道,羽吟结交的竟是魔教少主,皇家军队泰山压顶,魔教又趁火打劫,慕容家腹背受敌。”
      他说到此处怒发冲冠目眦俱裂,一拍桌案厉声道: “慕容世家万劫不复,卓熙自始至终都袖手旁观没有出现,而沈望江,他非但没有舍身相救,反而投敌卖亲,助纣为虐,亲手杀死了你的母亲!”
      木桌应声而碎,两行泪水从孟崇的眼窝流下来,他喝道:“这样的两个衣冠禽兽,你还认其做父、视其为师!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该怎样伤心痛苦!”
      木榕没有说话,他像是被这个真相惊呆了,呆呆坐在那,两眼无神,茫然无措。
      孟崇见他如此,放缓了声音道:“九儿,外公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就在外公这住下,咱们爷俩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聊聊。今天也不早了,洗一洗解解乏就先睡下吧。外面都是忠仆,你有事尽管叫他们。”
      他拍了拍木榕的肩膀,无声安慰,之后就带好门出去了,听着他脚步声走远,木榕终于从怔忡中醒来,有仆人敲门送进木桶,他本来觉得很累,但在母亲闺房之中,他不想弄脏母亲的东西,于是认真清洗一番,然后躺在了床上。
      慕容家原本是江湖第一世家,所用之物无不是上品精品,那床是他久违多年的温暖柔软,像是重新回到了年幼时的九薇楼,每日在母亲怀抱中醒来,迎面是暖融融的阳光。木榕一开始还有些莫名的拘谨和约束,但这舒适的气息渐渐让他放松,他舒展四肢躺着,蓬松的被褥似乎压制住了身上的阵阵寒冷和刺痛,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竟有些沉醉和依恋,一会想到母亲温柔的怀抱,一会想到父亲冷淡的眼神,一会想到师父严苛的语气,头一次不知所措起来。他摸着柔软的被子,盯着头顶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他这些年无数次地梦到过母亲,但这一次,他住在母亲的屋里,躺在母亲的床上,感受似乎还保留的母亲的气息,竟然一夜无梦。
      木榕坐在床上,望着门口发呆。
      娘亲,您是在怪九儿吗?所以不愿来看九儿了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四十章 式微何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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