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30、第二十九章 所谓父子（补全）

　　这几天天气转暖，一匹骏马从杭州雪苑出发，直奔泸州沈家堡而去。
　　几日的行程，骑者没有吃喝也没有休息，换了三匹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月初赶到了沈家堡。
　　沈家堡坐落于泸州城外的暮云山上，骑者在山脚下马，徒步走上山，他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很快找到后门进去，然后轻车熟路地直奔念羽院而去，一路上他身形灵敏，且天色初亮，他没有遇到任何人，其实，能出现在这附近的人也并不多。
　　念羽园是沈家堡曾经最大、最宽敞、最富丽堂皇，现在却也最空旷、最萧条、最寂静的住所，它原来的名字叫做轻羽园。自从十五年前沈家堡的夫人慕容羽吟去世后，这里除了堡主沈望江和少主沈潇之外，就只有几个年长忠心沉默寡言的老仆照料。其他人如果想见沈望江，都要提前通告。
　　但有一个人例外，他虽然一年也就只来沈家堡那么一两次，沈家几乎没几个人见过他，但念羽园他却可以来去自如，没有人阻拦他。所以他很快到了小花园里，然后放慢了脚步，轻声向梅林边走去。
　　如他所料，沈望江果真已经到了这里。
　　沈望江虽然多年不理江湖之事，但功夫从未荒废，除非有要事，否则他每天早上都会到这梅林边上练功。这日也是如此，他刚刚练完一套拳法，听到并不熟悉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便看到素衣薄衫的木榕站在身后，沈望江神情微动，眼神一凛。
　　木榕旅途疲惫，鬓角带汗，脸色也不好，他对着沈望江深深施了一礼，轻声但恭敬地唤了一声:“父亲。”
　　沈望江近年来深居简出，性情也越发清淡，听到木榕一声“父亲”，他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是厌恶，只有眼中的淡漠变得更深，趋近于无声无息的冷淡。他没有应这句话，转过身，旁若无人地练剑。
　　沈家剑法天下无双，沈堡主练剑也不是寻常人能有资格在旁一观的，但木榕很明白，他并不是拥有这个特权，而是沈望江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在旁。他很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垂下头，忍耐着剑气带来的微微痛楚，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等到这套剑法练完，已经是日上中天，木榕也站了一个多时辰，这几天阴雨阵阵，昨夜也刚下了小雨，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气息，木榕的发梢也有了一层淡淡的薄雾，但他站着的姿势规矩无比，沈望江不知道这是不是卓熙教出来的，但他也已不在意。他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终于开口问:“你来，有什么事？”
　　和最初木榕重回沈家堡时不一样，近年来，在面对木榕时，沈望江的心情已如止水，语气也十分平静冷淡。
　　木榕双膝落地，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之后犹豫一下，道:“父亲，九儿请您不要把阿语嫁给孟横塘。”
　　他和沈望江说话一直都是简单明了，从不拖泥带水。沈望江看他一眼，道:“理由呢？”
　　木榕道:“孟横塘此人善恶难测，不是阿语良人。”
　　沈望江将剑归鞘，道:“这就是你打入重阳盟内部得出的结论？”他的语气里并无讽刺，只是在陈述事实。
　　木榕自然知道，他道:“父亲，孟横塘的底细我还不清楚，他不会给阿语幸福。”
　　沈望江转身道:“此事与你无关。”
　　木榕并不在意沈望江的冷淡，他仰头坚持着:“父亲，阿语是九儿的妹妹，我不能让她去受苦。”
　　沈望江终于面露不悦：“阿语也是我的女儿。此事早已定下，沈孟两家都是名门大派，岂能儿戏，你不要再说了。”
　　他说完就要离开，木榕起身再次跪在他面前，道:“父亲，寒山派若是不同意，九儿自有办法，阿语还小，不该让她去受苦。”
　　沈望江看着他眼中执拗的光芒，两道浓黑的剑眉终于拧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为了沈孟联姻，宁可牺牲阿语的幸福？”
　　木榕垂首道:“九儿不敢。”
　　沈望江冷冷看他:“阿语就算不是我亲生，也是我的女儿，我不会拿她的幸福开玩笑。”他不再看木榕，冷笑道：“孟家婚事是她亲口答应，你既然查了孟横塘，难道没有查出来，阿语早已爱上了他。”
　　这一句话让木榕一惊非常，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望江道:“你不信，现在就可以去问阿语。”
　　木榕还没从震惊中醒来，呆跪无言，沈望江却以为他是在反抗，拂袖道:“不想去？那就先在这跪一会，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沈家的任何事，你都没权利插手，包括阿语。”

　　这三月初的天气，渐渐阴沉下来，乌云堆积，闷了半日之后，雨和雪交织着落下，最初不过是细雨小雪，转瞬越下越大，在黄昏时候，风狂雨骤、雪雾朦胧，遮天蔽日，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沈家堡少主的宁远轩里一片静谧。老仆耿叔点亮灯光，送来糕点，轻声道：“少爷，累了吧，吃点糕点吧，晚饭一会就好。”
　　沈潇揉揉手腕，从桌案后站起身，有些疲倦地按按额头，耿叔是看着他长大的，有些心疼地唠叨：“少爷，歇一会吧。”
　　沈潇点点头，放下笔，捏了一块点心走到窗口，看着外边交织的雨雪雾气，问道：“耿叔，我爹呢？没有在外边做事吧？”
　　“没有，少爷，老爷练完功就回房了，一天都没出来。”
　　沈潇诧异道:“一天没出来？我爹心情不好？”
　　耿叔欲言又止，沈潇更是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耿叔犹豫着回答:“今天一早，小……小少爷来了，不知和老爷说了什么，老爷就生气回房了。”
　　沈潇一愣，这院里的老仆都是跟随父亲多年的，沈家如今记得那位“小少爷”的，除了伯伯叔叔们，恐怕也就只有他们几个了。
　　“那小少爷呢？去九薇楼了吗？”
　　耿叔犹豫着答道：“没有，老爷生气走了，让小少爷在花园里跪着。”
　　沈潇又一怔，他向外看去，雨狂雪骤，大得惊人，他眼中忽然是那日在雪苑里看到的单薄身影，他捏着糕点沉默片刻，回头忽道:“取把伞来。”耿叔一愣，却见沈潇已经穿好外衣，就要走出去，他慌忙抓来一把伞跟过去，沈潇接过伞，大步消失在雨雾中。

　　雨雪大得惊人，风也吹得恐怖，一路上都是吹断的树枝迎面打来，等沈潇艰难地走到花园时，伞已经破了，他擦去脸上的水，看清了雨雪中还在直跪的身影。
　　木榕的衣服早已被打湿无数遍，冷风吹来更是奇冷无比，十八地狱里那些银针已将他的关节血脉折磨得受不住这样的阴冷，尤其是备受摧残的膝盖和关节，寒意争先恐后地从肌肤钻进去，直钻到骨髓深处，像是刀子在刮，他再坚忍再坚强，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沈潇不知道木榕在忍受怎样的痛苦，但那张冻得发青的脸已经惊到了他，他扔下伞，伸手去拉木榕，大声道:“起来，跟我回去。”
　　风雨太猛，木榕睁大眼睛，费力看清是沈潇，听清楚了他的话，却摇了摇头。
　　沈潇提高声音道：“听到没有，跟我回去。”
　　木榕坚持，沈潇拉不起来他，两人正僵持时，耿叔匆匆追过来，见状跺脚道:“小少爷，你不顾自己，也要顾一下少爷，他身子弱，冻着了又会生病。”
　　沈潇轻斥:“耿叔！”
　　耿叔闭了嘴，但这话显然已经说动了木榕，他迟疑一下之后，就扶了下膝盖，然后慢慢站起了身。
　　沈潇舒了口气，道:“跟我过去。”他转身就走，语气不容置疑，木榕胡乱抹了下眼睛上的水，跟了过去，沈潇走的很快，他却膝盖刺痛僵硬，几乎迈不开步，费力跟上沈潇的步子，两人很快到了宁远轩。耿叔赶紧服侍沈潇脱下湿衣，心疼地唠叨:“这么冷的天，可千万别着凉了，不然又要受罪。”
　　沈潇却打断他，吩咐道:“让人倒一壶热水，再煮一碗姜汤来，再取两件我的干净衣服。”
　　耿叔看了木榕一眼，在沈潇的催促下无奈地出去了，不一会热水姜汤都送了过来，沈潇已经换好衣服，抬头见木榕在门口站着，没有要进来的意思，雨水雪水还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角往下滴，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让人觉得无奈。
　　“在想什么？进来。”
　　木榕在门口垂手站着，颇有些拘谨地道：“有什么事，少爷直接说吧。”
　　他不知如何称呼沈潇，有时候在沈家就顺着耿叔他们叫“少爷”，沈潇摇头道:“我没有事找你。父亲是一时生气，现在早就忘了，你还在那傻跪着，真淋出病来，梅姨和阿语还要照顾你。”
　　木榕仔细分辨他的神色，见他的确是没有什么其他话要说，便道:“多谢少爷，我先走了。”
　　他像是松了口气，说完就要出去，沈潇疑惑喊住他:“去哪儿？”木榕也疑惑地回头道:“我去梅姨那里。”
　　沈潇叹口气:“你这么过去，梅姨看到岂不担心？”
　　木榕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襟，犹豫一下，沈潇道:“先在这休息一会，雨停了再过去，过来坐。”
　　木榕没有过去，他看了看沈潇干净整洁的书房，他知道，沈潇不喜欢别人随便到他的屋子，何况是他。这院落他自小也没有来过几次，跟随师父之后更是连院门都没进过。他也知道，沈潇最爱干净，而自己满身都是泥水，弄湿了门口他恐怕已经不高兴。但沈潇说的也对，身上的酸痛也提醒着他，如果再在外边淋一会雨，真的会病倒起不来床，于是他看着肆虐的雨雪，犹豫了一下，道：“多谢沈兄，不用了，我在门廊那站会就好。”
　　他自认为给自己找到了一处好地方，沈潇却被他一会“少爷”一会“沈兄”的混乱称呼搞得无奈，听到他固执的坚持，沈潇一向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让你进来就进来。”
　　这语气已经不太好，但木榕还是摇头，道：“我在外边就好。”他说着，已经一脚迈过门槛，凄冷的雨水扑面而来，他的脸上一瞬间便覆上了一层薄雾。
　　屋里的沈潇眼神一冷、双眉一蹙眉，语气蓦地加重，低喝一声：“沈非！”
　　木榕脚步一滞，脊背一僵，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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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九儿的真名终于出现了，猜猜有什么含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