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132、第一百三十一章 习以为常

　　冬日的大雪纷纷而下，杭州雪苑沐浴在一片洁白和肃杀之中。
　　沈望江在门口驻足良久，这里是语吟走后卓熙才搬进来的，那之前卓熙还是魔教少主，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身份，而不是像现在，隐在这别苑之后，面目模糊。
　　这里，沈望江只来过一次，那是在木榕第一次回到沈家之后，他过来质问卓熙——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徒弟又想做什么？卓熙挑眉而笑，给了他四个字——和你无关。他当时气得不轻，转身就走了，现在想想，却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你当初去沈家堡，你师父知道吗？”
　　木榕正耐心地陪沈望江凝视雪苑大门，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想了想笑道:“是我自己偷着回……去的，师父不知道。”
　　他看着沈望江凝眉沉思的表情，歉意地道:“当时九儿年少无知，让父亲为难，九儿深感抱歉。”
　　沈望江怔了下，摇头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当时……我也有做的不妥的地方。”
　　当时那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怕他回沈家的原因不为人知，但他这些年匆匆而来悄然而去，从来没让其他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也从来没有给沈家堡、给他这个父亲、给他的兄长带来任何麻烦。沈望江想着沈潇和他说过的“偏见、先入为主”，这时竟有些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木榕先入为主的偏见太多了。
　　“父亲”，木榕见他只顾在门口若有所思，提醒道:“天色不早了，现在进去吗？”
　　沈望江点头:“走吧”，他随着木榕走到大门处，门口侍卫还是目不斜视地让他们径直进去了，沈望江看看木榕，问道:“跟你师父说过了吗？”木榕又歉疚地一笑:“嗯，父亲莫怪。”沈望江摇头:“这没什么。”他只是有些好奇自己在这里见到卓熙，会是个什么场景。
　　他想起有一次卓熙见面，还是四五年前吧，嗯，是五年前，在江州偶遇，那时木榕不过十三四岁，十三还是十四？沈望江忽然仔细地算了一下，他出生时潇儿六岁，五年前潇儿十九，那木榕就是十四岁，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像是一柄打磨好的剑，只是锋芒并不外露，温雅和善，和他那狂妄桀骜的师父一点都不像。那日他们都在一个破庙中露宿，他和卓熙相对无言地坐着，潇儿有些别扭地倚在门边，偶尔偷瞄一下木榕，木榕却一直神态自若，和潇儿眼神碰到时，也是极其坦然、像对其他人一样友善和气地微笑。
　　沈望江想着的时候，中门已经打开了，武伯站在门口向他微笑，“沈堡主，别来无恙。”
　　“老武，你还在这里呢啊？”
　　武伯笑道:“沈堡主打趣我呢，我不在这里，去哪里呢？”
　　沈望江目中别有深意:“凭你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呢，这样屈居人仆，委屈了你。”
　　武伯大笑:“沈堡主，您这话被我家老爷听到，会和您打起来的。”
　　沈望江也不禁笑了一下:“那不是你们喜闻乐见的吗？”
　　武伯笑道:“那是自然，能亲眼见老爷和沈堡主过招，那是我们的福气。”
　　他说完抬手，“沈堡主请，老爷在垂花厅等您呢。”
　　沈望江跨进门槛，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子从远处招手，“沈堡主，久违。”这胖子身材臃肿，腿脚却飞快，眨眼间到了他面前，嘿嘿笑着。
　　“木三爷也在啊？”
　　木三爷不怀好意地笑笑:“是啊，我和老武一样，没别的地方去啊。”
　　沈望江看着他的坏笑，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和武伯的对话，他素来严谨正经，不善开玩笑，便只笑了两声，木三爷道:“沈堡主，这边请。”
　　沈望江点点头，跟着他走了两步，却又觉得不对，一回头，见木榕没有跟上来，而是在旁边鹅卵石地上跪下了，他一愣，没等问话，木榕已经利索地脱了外衣，露出上身，而武伯的手里多了跟盘龙棍，虎虎生风地往木榕背上招呼而去。
　　等沈望江回过神来，木榕已经挨了三四棍，脸上有汗，却没有太痛苦的表情。
　　“住手！”沈望江脱口叫了一声，就要过去阻拦，木三爷却伸手拦住他，笑道:“沈堡主，这是老爷的规矩，不劳沈堡主费心。”
　　沈望江眼神一凛:“什么规矩？他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挨罚？”
　　木三爷笑道:“犯错的惩罚不会在这里解决，这只是小九每次出去后回来，例行的教导而已，武伯下手有分寸，沈堡主不必担心。”
　　沈望江惊呆:“什么例行教导？”木三爷还是笑着解释:“就是每次都这样，您看小九挨得多习惯啊。”
　　正在挨打的木榕听到这话，抬头给了木三爷一个无奈的笑，“三叔，您又取笑小九。”
　　他虽是还能回嘴，但脸色已然发白，牙齿禁不住咬了几下嘴唇，血迹斑斑的，沈望江推开木三爷，和武伯喝道:“住手！”
　　武伯听话地停了一下，看看木三爷，木三爷看看木榕，木榕向沈望江微微一笑，“父亲，这是九儿愿意受的，父亲先去见家师吧，九儿一会就到。”
　　沈望江脸色阴沉，木榕又冲他一笑，和武伯道:“武伯继续吧。”
　　武伯瞅瞅沈望江，“还有二十下，沈堡主要一直看着吗？”
　　沈望江双眉紧蹙，盘龙棍又打下去，木榕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淡然的神色，仿佛这顿打和他无关，沈望江回味着他那句“愿意受的”，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多管闲事了”，说罢一甩衣袖，当先去了，木三爷笑了笑，跟过去领路，耳边钝响渐渐听不见了，沈望江还是脸色阴沉。
　　“沈堡主，到了”，木三爷笑道，说着挑开门帘，卓熙挺拔清癯的身影映入眼帘，沈望江在门口站住，一言不发。
　　卓熙抬头笑道:“望江，你这么远道过来，就站在门口不进来吗？”
　　沈望江踏步进屋，四下一扫，简洁雅致，还是卓熙的风格。
　　“离泽，九儿呢？”
　　木三爷瞅瞅沈望江，笑道:“在门口挨棍子呢。”
　　卓熙点头:“他还记得规矩！”
　　沈望江淡淡道:“卓大侠的规矩真让人大开眼界啊。”
　　卓熙一挑眉:“嗯？”
　　他一脸“和你什么关系”的表情，沈望江心里一堵，正想说话，就听木榕在门口道:“师父，九儿回来了。”
　　“进来。”
　　木榕进来先和卓熙见礼，又和沈望江一礼，然后就去给两人倒茶，沈望江看着他熟稔的举动，道:“卓大侠有徒如此，真是可喜可贺。”
　　他生性宽厚严谨，没怎么讽刺过别人，这话说出来一点力度都没有，卓熙不禁一笑:“有沈公子那样的儿子，沈堡主不是更有福气？”
　　沈望江听他提到沈潇，忽然想到一事，“沈潇可来过这里？”
　　卓熙道:“不曾”，随即笑道:“敝舍简陋，沈公子怎么会大驾光临？”
　　沈望江沉吟片刻，轻轻一叹:“阿熙，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卓熙也收敛了笑意:“我也想问你，找我何事？”
　　沈望江看看木榕，木榕站在卓熙身侧，神态平静，乖巧无比。
　　“阿熙，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不急”，卓熙道，“九儿，你先说说，这一阵发生了什么？”
　　木榕应是，面向卓熙站好，开始汇报这一阵的经历，之前的沈望江不太清楚，但听沈潇提到过，听着听着轻轻皱眉，木榕却一点没犹豫，流畅地说完，卓熙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去吧。”
　　屋里只剩他二人，卓熙指着对面，“望江，坐吧，你我也很久没在一起好好聊聊了。上次见面时，九儿还小呢。”
　　沈望江默默坐下，道:“上次见面是接到慕容庭的信。”
　　卓熙笑笑:“那次被你迷倒，没来得及和沈堡主说话。”
　　沈望江噎了一下:“那次的事，你还在怪我？”
　　“没有”，卓熙悠然喝了口茶，一笑:“他是我的徒弟，又不是你的儿子，你没义务必须救他。”
　　沈望江沉默一下，道:“其实，你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当他的师父。”
　　“我答应了羽吟”，卓熙淡淡道。
　　“答应她什么？做木榕的师父？还是答应她，等她走后照顾木榕？”
　　卓熙看他一眼:“园惠秃驴和你说了？”
　　“他只是说了羽吟让他给你写信”，沈望江犹豫着道，卓熙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
　　沈望江灌下一口茶，想了好久，才道:“阿熙，羽吟走时，你我都不在她身边，也许，也许她并不想……”
　　“不想什么？”
　　“也许她那时，并不想将木榕交给你或我，也许她那时……已经后悔了……”他后半句声音极低，卓熙怔了怔，一拍桌案，“沈望江，你！”
　　沈望江苦涩一笑:“她此生最恨的，就是错识良人和挚友，才落得如此下场，这是她一生憾事，若是时光重来，她只希望，永远不要认识那两个人。”
　　他慢慢说完，只见卓熙脸色一变，手一滑打翻了茶盏，茶水溅了一手，卓熙却不自觉，猛地站起来指着他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沈望江苦笑:“木榕亲口所说。”
　　卓熙一怔，“他说的？他何时和你说的？”
　　“在小寒山。”
　　卓熙又一怔，随即冷笑:“你信了？”
　　沈望江沉默，卓熙冷冷道:“你若信便信，但我不信，羽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望江又沉默了一会，道:“你是说，你的好徒弟在说谎？”
　　“是又如何？”
　　沈望江轻叹:“我能如何，阿熙，你这个徒弟，究竟几分真话几分假话，我实在猜不出来。”
　　卓熙淡淡道:“连你都猜不出来，我也算没有白费功夫，如果他像你一样一句谎话都不会说，在你们沈家一言堂时，就已经没命了。”
　　沈望江蓦地想起那日木榕真真假假断断续续的回话，又猛然想起沈潇复杂惊疑的眼神，“阿熙，他——”
　　卓熙站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回来再请你喝酒。”
　　沈望江稀里糊涂跟着他出门，拐过几个弯，眼前蓦然是一个高台，他随着卓熙走上台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沈望江凝神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高台正中，木榕正身而跪，头微微垂着，手腕和脚腕上四条锁链，在苍白阴暗的天空下，泛着凄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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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期待的鸩羽戏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