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130、第一百二十九章 习惯隐忍

　　沈望江轻轻推门进屋，正对着门就是一张床，木榕侧着脸躺着，脸是苍白的，手也是苍白的，手腕上的锁链便更显漆黑。锁链缠绕着铐在床头的柱子上，他的手也便只能别扭地放着，沈望江竟不忍去看，避开目光问：“要喝水吗？”
　　木榕此时方抬头，目光闪了一闪，没有回答，又低下头去。
　　沈望江一愣，“木榕？”
　　木榕还是没有回应，而是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侧过身去，却没有成功，锁链叮当响了两声，沉寂下去。
　　沈望江眼色一暗，想了想拉把椅子坐在床头，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木榕，我们谈一谈。”
　　没有回答，木榕将头更深地埋下。
　　沈望江心中涌起一阵苦涩，“木榕，有些话你不想和我说一说吗？”
　　这样安静的夜里，他忽然想到曾有过的夜晚，他和羽吟并肩坐着，他一直很木讷，没有什么太多的情话，羽吟也只笑着，却像是有千言万语在流淌。羽吟总后他总是在夜里醒来，然后久久不能入睡，如果当年他能和羽吟再多说一些，如果能够早早地体会到羽吟的心境和感受，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他和羽吟、潇儿还会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
　　沈望江低下头，如果是那样，木榕就不会出生，这个叫他父亲、却和他并没有一丝血缘的孩子，亦不会在这命运中挣扎辗转，那到底又是幸还是不幸呢？
　　沈望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只是这样的夜里，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说，像是要倾诉，也像是要吐露。
　　“木榕，你和你师父是想做些什么吗？是为你娘报仇，还是为慕容世家伸冤？”木榕一直没有回应，沈望江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应，兀自喃喃地道：“不管怎样，伤及无辜都是不该。”他回头看看房门，隔壁就是罗凤孤的住处，“这几个年轻人侠骨心肠，正直磊落，包括云开，你这样做，不会心有亏欠吗？”
　　木榕大半张脸都埋着，不见喜怒，这和他的母亲并不像，是随了他那心思如水的生父了吗？潇儿还不了解他。想到沈潇，沈望江怔了一怔，轻轻道：“沈潇求我来救你。”似乎有一阵风顺着门缝吹进来，沈望江有些茫然地望着木榕的发丝，“他执意要回来找你，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寻你，我也是无意间遇到延年、找到你，他一直相信你，如果有一天——”
　　沈望江说到这忽然停住，“木榕？”
　　木榕的呼吸是异样的急促，露出的小半张侧脸也苍白得异常，瘦削的手指紧紧攥着锁链，沈望江猛然感觉到不对，探过身去抬起他的脸，满手的汗水，他原本以为定是闪着倔强光芒的眼眸已然痛到迷离。
　　沈望江登时惊住，“这是怎么？”
　　木榕无法回答他，咬着的唇上渗着点点血珠，沈望江轻轻一碰，他的手指就跟着颤抖一下，沈望江惊得说不出话来，按住木榕的胸口，一股真气送过去。炙热的真气在体内冲撞，和极寒做着斗争，木榕勉强能抬眼，朦胧的眼眸没有焦距地扫过去，沈望江按住他，“等一下，我去找人。”
　　他转身要走，衣襟却被拉住，回头一看，木榕的手指颤抖着扯住他的衣角，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用尽了力气，沈望江心中焦急，刚想问话，木榕却费力抬起一根手指，虚虚指了下心口的方向，就再无力气，手指一垂，闭上眼睛。
　　沈望江目光呆滞片刻，开口时感觉和木榕一样提不起力气，“是，是金明蛊？”他问着，却又不敢等待木榕的回答。木榕却没有力气回答，只能够将头微微一低，手指深深按进被里去，骨节泛着青白色，和他的脸色一样的难看。
　　沈望江怔了一阵，轻轻伸出手，刚一触到，便觉木榕脸色又灰败一分，他连忙收回手，不敢再碰，又不能去叫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木榕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忍痛，蜷缩着身体，侧脸压在床上，握着锁链的指节几乎用力得凸出来，血丝从唇边点点渗出，映着苍白的脸，煞是骇人。
　　金明蛊刚种下之时，力量并不太强，这是沈望江第一次直视它带来的痛苦和伤害，眼见木榕在折磨中苦苦挣扎，一会痛到无声无息，一会又清醒地睁开眼睛，却是自始至终没能回应沈望江一句，沈望江也似乎被堵住嗓子，问不出什么，只是怔怔望着木榕强忍痛苦的神情，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了，梆声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木榕终于停止了轻微的颤抖，伏在床上静静地喘息。
　　沈望江怔了片刻，手指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
　　“怎，怎么样了……”他问出来时，好像自己的嗓子因痛苦而沙哑了一般。
　　木榕安静地缓了一阵，慢慢转过头，眼眸也如同水淋过般润着波光，沈望江心中竟是一痛。
　　“木榕……”
　　刚刚的忍耐抽空了力气，木榕不知道是不是近日的波折让金明蛊的折磨一日胜过一日，他想起身和沈望江见礼，却是连手指都没能抬起来，只好侧过头，歉意的微笑浅浅地浮在苍白的脸上，“沈堡主……”
　　依旧是温和如水流的嗓音，沈望江听来却有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般，哑声应道：“这里没有别人。”
　　木榕怔了一下，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听沈望江问他：“一直……这样吗？”
　　木榕轻轻摇头，又笑了笑，“还好……”
　　沈望江不知这“还好”是“好”还是“不好”，一阵后悔和愧意从心头涌起，“我去找金浮图，让他取出来。”
　　木榕刚闭上眼睛喘息，听到他这样说一怔，睁眼看他，犹豫了一下道：“沈堡主放心，九……我坚持得住，不会影响……”他侧头看了眼门口，沈望江知道他误会了，心头有些堵，摇头道：“没有别人听着。”
　　木榕侧头淡淡一笑，再次保证：“我忍得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望江看着他道，“这太……太痛苦了。”
　　木榕还是微笑：“没关系”，他轻轻按了按胸口，“已经习惯了。”
　　面对刚刚从痛苦中缓解过来却在宽慰他的木榕，沈望江感到喉咙发涩，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是默默望着木榕，木榕正一点点地拾起力气，发觉到这沉寂有些异样，讶异地去看沈望江，“沈堡主？”
　　沈望江这次没有应，沉默地看着木榕，忽道：“这里没有别人。”
　　他将这话又重复一遍，木榕一怔，非但仍是没有领会，反而更加不解，想了一想，半昏半醒时沈望江的低语闪过几个片段，他也沉默了一下，之后试探着问：“沈堡主有事想问我？”
　　沈望江不由一笑，笑中却有些苦涩，他原本也是想和木榕好好谈谈，此时却摇头道：“没什么事。”见木榕有些不太相信，沈望江又勉强一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木榕的手，道：“还难受吗？”
　　木榕摇头：“已经没事了。”
　　接触到的肌肤还是冰凉一片，沈望江手指紧了紧，道：“你睡一会吧。”
　　木榕的确是累了，往日他早已昏睡过去，此时已是强打精神，听到沈望江说话向窗外望了望，黑漆漆的天色，他又望了望沈望江，沈望江强笑道：“你先睡吧，我一会也去休息。”
　　木榕撑着要坐起来，带动着锁链发出轻微的脆响，沈望江听得心中烦躁，按住他道：“别起来了，睡吧。”
　　木榕熟练地将锁链绕了绕，但这样的姿势让他半躺半坐下更加别扭，他浑然不觉，看向沈望江，轻轻一笑：“父……沈堡主有什么事，只管说。”
　　沈望江沉默一下，仍是摇头：“没什么事。”他见木榕脸上神色，补充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木榕一怔之后一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罗凤孤同意您过来的？”
　　沈望江点头：“嗯”，他装作随意的样子坐着，道：“还难受的话就躺着说。”
　　木榕谢了一声，却没真的躺下，还是半坐着，脸色还是不好看，精神已经恢复了些，还是温和而恭顺的嗓音，沈望江忽然想，好像这些年都是如此，木榕面对他的时候，都是这样恭敬而温顺的姿态，他冷淡也好、不理不睬也好，无论什么态度，木榕都是这般，有些固执甚至倔强地表达，他本无心理会，此时却想，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如果真如木榕所说，他母亲临终前那样悔恨和痛苦，他又为何一定坚持这种没有牵绊的父子缘分呢？还是他当日是欺骗自己的？如果他是欺骗自己，那那日他的表现又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沈望江忽然有些心慌，虎跃崖上已经冻结的鲜血猛地涌到眼前，还有卓熙痛悔和愤怒的脸孔，还有事后沈潇无法言诸于口的责备，都让他心中一阵乱。
　　慕容庭到底是怎样对待木榕的？如果木榕当时说的是假话，他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沈望江怔怔地想，卓熙是怎样说的？如果是潇儿……如果是潇儿，那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离开，哪怕潇儿真的不认他这个父亲，他也不可能扔下儿子独自离开。
　　木榕不是他的潇儿，所以他转身离开，心中有无数个理由和借口。
　　“木榕……”沈望江轻轻一叹，直视着木榕清澈的眼眸，道：“在小寒山，我不该扔下你。”
　　木榕一愣，随即笑了，“沈堡主言重了。”
　　沈望江刚想再说什么，木榕眼中却蓦地闪过一丝寒光，抓住沈望江的手，沈望江也已听到隐隐的脚步声，木榕压低声音：“父亲，您从后窗走。”
　　这一声“父亲”不假思索而出，沈望江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木榕却松开，再次坚决地道：“您从后窗走。”沈望江想不同意，但想了想，点点头：“好。”然后推窗而出，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木榕往床上一躺，微微一笑：“唐夫人请进。”
　　门轻轻推开，闪出唐青窈窕的身影，“木榕，我当真没有小瞧你”，唐青娇笑。木榕笑道：“能让唐夫人瞧得起，晚辈荣幸之至。”
　　唐青施施然走到床前，低头俯视，啧啧称赞：“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笑，我真替令堂大人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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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抱歉，前一阵生活和工作都有了些变化，导致这么久没有更，感谢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们。先更一章，十一之后会保持周更、尽量多更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