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117、第一百一十六章 病给你看

　　沈潇本只是想让木榕反省一下，没想到这夜里短短一个时辰的罚跪让他追悔莫及，让小二连夜找来的据说是城里最好的老大夫安慰他：“令弟只是受凉发热，吃几服药就好了，不碍事的。”
　　你又看不出来其他状况，沈潇后悔不迭，三千碧色的毒本来就没除尽，这副身体因重重伤势而刚有好转，走之前木三爷还特意强调：“潇儿，小九怕冷，你多注意些。”他怎么一气之下就都忘了呢，沈潇越想越悔，老大夫心地仁慈，又安慰他几句，留下药方走了。沈潇不放心别人，让小二抓了药回来，自己在屋里熬，药香阵阵中，他不时回头看一眼木榕，木榕还在昏睡，手指仍是不自觉的警戒姿势。
　　沈潇后悔心疼之余，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是他的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哪怕他们不是来自于同一个父亲，但却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可他们分开得太久了，时间上虽只有短短的几年，在心灵上却像是隔开了一道鸿沟，他无法越过去，木榕则不想跨过来。
　　还有比他们更疏离的兄弟吗？沈潇凝视木榕的脸，眉毛、额头、嘴型，和他的都很像，他们毕竟承袭于同一个母亲，只是木榕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一些，眼睛更漂亮一些，那是源于他的生父吗？如果他们是同一个父亲……
　　这念头一旦生起，便抑制不住地发展，沈潇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想了好半天也没个头绪，终于回过神来，“九儿，吃药了，九儿。”
　　木榕没什么反应，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因为被打扰而有些不快，沈潇像哄小孩子一样地道：“九儿，乖，来，喝口药。”
　　虽然昏昏沉沉，但木榕还是顺从地张口，他喝药并不费劲，沈潇努力回想他小时候有没有因为生病而哭闹不肯吃药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母亲没有告诉过他，那时母亲基本不怎么跟他讲木榕的事，母亲和他在一起时，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沈潇放下空了的药碗，摸了摸木榕的额头，虽然好了一点，但还是有些烫，导致木榕总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这一夜里就算是醒来，也是半睁着迷蒙的眼睛看他一眼就不理会了，沈潇心痛着急，坐在床边守着，到第二天早上时已经累得疲倦，不自觉伏在床边睡着，忽然听到动静惊醒，正对上木榕有些迷茫的眼神，他当即清醒，拉着木榕的手问：“九儿，怎么了？”
　　木榕有些苍白空洞的目光在屋里逡巡，许久后落到沈潇脸上，久久凝视，似乎是在辨认他是谁，沈潇心酸地握着他的手：“九儿，是大哥。”
　　“大哥？”木榕还没怎么清醒，张开因发烧而干裂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只有两个字，沈潇却登时眼眶一红，“九儿，大哥在这。”
　　冰凉的手心都是冷汗，连头发也是，眼睛里也是水汽蒙蒙，像蕴了一汪潭水，让人看不太清。
　　“怎么了，做梦了？”沈潇心疼地擦着木榕脸上的汗。
　　木榕神色迷蒙，半晌轻轻点头，轻轻道：“娘亲……”
　　沈潇心里蓦地像针刺一下，喉头也像是哽住了，勉强能开口，“九儿梦到娘亲了？”
　　木榕又是过了一会才点头，秀眉蹙着，眼睛眨了几眨，神色便暗了几分，沈潇知道这是他眼睛又看不清了，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褪去戒备，有些苍白和柔弱。
　　“九儿……梦到娘亲……慕容世家……”他蹙眉回忆，像是想不起来了，又像是想到梦中可怕的场景，有些迟疑有些担忧。
　　沈潇明白了，他怎么能不明白，那也是曾数次折磨他的恶梦之一，虽然他当时并不在慕容世家，但梦里总是那熟悉的庭院中漫天的大火，大火里奄奄一息的母亲，他想跑过去，却像是隔着什么，总也跑不到近前，然后便会哭着醒来。
　　梦里没有木榕，他这时才突然想到，他的梦里，并没有那个本应在母亲怀里啼哭的孩童。
　　木榕的脸上只有汗，没有泪，沈潇握着他的手，想哭。“只是梦而已，九儿，都过去了，只是个梦。”他摸着木榕的脸颊，忍着泪，柔声道：“醒了就过去了，别怕。”
　　木榕已经暗淡下去的眼眸望着床顶，似乎不太懂沈潇的话，但他没有思索太久，神智再次昏沉，他闭上眼睛。
　　沈潇扯了扯被子，等了一会，以为木榕已经睡着，忽见他嘴唇蠕动，沈潇俯身才能听到轻细的低语。
　　“大哥……对不起……”
　　沈潇一怔，“九儿……”他心里酸涩无比，不知如何询问，听木榕喃喃的声音更加微弱，“对不起……九儿害你失去了娘亲……”
　　这暗哑的嗓音太轻了，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清醒的致歉还是梦中的呓语，他闭着眼睛，额头滚烫，手心冰凉，刚刚擦干净的脸上没有汗，一滴泪水却从眼角溢出，缓缓滑过脸颊，渗入鬓角，不见踪迹。
　　只这一滴，却像是千斤重石压在沈潇的心头，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痛得心肺都在颤抖。
　　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泛滥，似乎连嗓子都堵住了，木榕的脸也模糊起来，他只能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反反复复地哽咽着，“九儿，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木榕却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无声无息，脸颊干净苍白，无依无靠的落寞。
　　就像那一天，他独自坐在小祠堂的门外，孤零零的单薄身影，空洞的眼眸。
　　他只不过是想想念一下母亲，和他身为沈家堡少主的兄长一样。
　　沈潇擦去泪水，久久地注视着木榕的脸。
　　一个母亲舍命救了幼子，她留下的另一个儿子就有权利因此去恨他的弟弟吗？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其实他这些年也一直在想，只是想到头疼的时候，便不得不放置到一旁，但木榕昏睡的这几日，这个问题却日日夜夜萦绕在他脑海中，纠缠着他，让他头痛，心也痛。
　　那本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吧，他凝视着这张和他有几分相像的脸颊，心想，那只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啊，如果当年是他在母亲的身边，母亲一定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他相信，如果真是那样，那木榕会不会恨他呢？会不会因为失去了娘亲就迁怒于兄长呢？
　　木榕……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救他而离开，他也失去了母亲啊，那样小的年纪，还不懂得失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过早地面对残酷和冰冷，比起年长的兄长，他该是更无助更可怜的孩子啊。可那一段时间，他得到了什么呢？没有安慰，没有温暖，只有养父冰凉的眼神和无声的指责，只有哥哥难掩迁怒的目光，宁远轩里，父亲整日整夜地陪着他，抱着他，安慰着他，却没有人想过，九薇楼里那个同样刚刚失去母亲的四岁孩子，是不是更需要一个怀抱。
　　也还年少的兄长、没有血脉之情的养父，那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吧。
　　沈潇咬住唇，如果他们是同一个父亲呢？他又遏制不住自己地想到这个事情，如果木榕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呢，他还会不会恨呢？父亲还会不会迁怒他、冷漠他？他恨木榕，究竟是因此而失去了母亲，还是因为木榕身体里流着的，和他并不是一模一样的血脉。
　　沈潇啊沈潇，你妄称正道少侠，却是这样的自私和狭隘，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早逝的母亲，如果母亲看到，会怎样伤心和难过。
　　“潇儿，这是你弟弟，你……”母亲经常喃喃说着，却从未说出口的是什么，“你要照顾好弟弟”，母亲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他也从来都没有做到。
　　“九儿”，沈潇握着木榕的手，将头埋在指间，“是大哥不好，大哥对不起你，以后，大哥会好好照顾你，九儿……”
　　木榕睡得不安稳，不时还是会梦到些什么，惊醒后也不言语，睁着迷迷蒙蒙的眸子望着床顶，对沈潇的安慰，他只有一次给过反应。
　　“不，九儿会保护大哥”，他烧得糊涂，却还是低声喃喃，“和……父亲……”他难受地蹙着眉，稀里糊涂地保证：“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
　　沈潇在他看不清楚的时候落下泪来。
　　木榕对此浑然不觉，对自己发烧昏沉时候说了什么，也一无所知，等他终于清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为安全起见和方便照顾，客栈里一间单独的小院落归了他们，虽然不大，却很清静，还有一个专门伺候的小二和专用小厨房，木榕全没想到沈潇如此铺张浪费，呆了一呆，他也全然忘记自己半昏半醒的时候说了什么，只觉得沈潇对他的态度好到了极点，让他适应了几日也无法习惯。
　　沈潇执意让他休息，木榕掂量着自己的体力，也便没逞强，又过了两三日后方提议：“沈兄，在下无碍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沈潇正专注地熬药，没有理会，却准确地捕捉到木榕要下床的动作，道：“躺着！”
　　他这沈家堡少主这般屈尊降贵地帮忙熬药，木榕感动之外十分不安，提醒沈潇：“沈兄，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不用吃药了。”
　　沈潇不为所动，板着脸：“让你躺着就躺着。”
　　这态度让木榕回想起生病前的那件事，脸一红，牙一咬，索性不理会沈潇，径自下床。
　　又不听话了啊，沈潇想到木榕昏迷时候的乖巧可爱，对比一下，不禁牙痒痒，手也痒痒，“躺下，不然，别怪我打你。”
　　木榕秀眉一竖，“沈兄！”
　　又警告我？沈潇皱眉：“叫大哥！”
　　九爷岂肯妥协，也不悦道：“沈兄不要欺人太甚。”
　　我还欺人太甚？沈潇笑了，声音里却都是危险的涵义，“叫大哥！”
　　木榕懒得理会了，想走，沈潇心想，这小子还是发烧糊涂的时候可爱些。
　　他拦住木榕，“伸手。”
　　木榕不明所以，伸出手，那只戒尺不知何时到了沈潇手中，不等他防备，已经敲到他的手心，一声脆响。
　　不疼，但木榕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头脑开始发晕。
　　他敢打赌，他生病发烧绝不是受凉，一定是被气的，一定是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太忙太忙，只能暂时保证周更了，么么哒小妖精们。
九儿第一次哭哟，有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