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108、第一百零七章 柳暗花明

　　武伯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忽听卓熙轻声道：“去点两柱安神香。”武伯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又悄没声地走回来，点了香之后，卓熙便示意他退下，武伯犹豫着，“老爷，属下送九爷回去睡吧。”
　　卓熙摆手，武伯便悄声退下，木榕睡得很是安稳，一来金明蛊折磨后他疲惫不堪，二来十八楼的安神香都是上品，卓熙望着他的睡颜，眼前恍惚，总像是回到数年前，那个一不留神就会在他怀中睡着的孩子。那个孩子，只在他还不到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抱着他指着自己，告诉他这是他的师父，除此之外，他们从无接触，但却有种奇异的亲近、依赖和信任，卓熙有时想，他和他心爱的女子与别人的孩子，却在江湖风波和血雨腥风中，在没有任何血缘的联结下，成了最亲的亲人，这到底是一种缘分，还是羽吟在冥冥之中的佑护？
　　卓熙轻轻抚一下木榕的头发，眼中渐渐归于平静，想起身离开，刚一动，木榕的右手却准确地抓住他的衣襟，卓熙低头，就见木榕轻轻侧了个身，人还在睡，手指却固执地紧握，像是贪恋着什么温暖，睡中的容颜竟似孩子般的委屈。
　　卓熙怔了怔，那些已经远去的画面忽然又汹涌而至，他生性冷漠，羽吟走后更是阴鸷冷酷，两个儿子都不敢亲近他，唯独抱回来的小徒弟，敢在睡前腻在他床上，缠着他讲故事，睡着后也紧握着他的衣袖，一副打死也不肯放开的模样，木三爷那时便笑话道：“这小子，长大后不得是个小魔星啊。”
　　木三爷的预言最终没有成真，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和弥天责任的孩子，是不可能真正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为人见人怕的小魔星的。是从什么时候起，那软糯的孩童渐渐长大，不再粘着师父，不再跟三叔撒娇，不再调皮捣蛋，而最终，成长成隐忍沉稳、冷静淡然的九爷。
　　卓熙轻轻一叹，心中的愧疚和怜惜悄然滋长，让他无法硬下心肠将那只展示着他不喜的脆弱和寂寞的手挪开，反而将自己的左手覆上，温和地握了握，右手则在木榕身上轻轻拍了拍，往日幽黑深沉的双眸，轻轻镀上温和柔软的光。

　　阳光沿着窗棂投射到屋中，这寂寥苍白的冬日，显现出些许温暖和恬淡，卓熙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床望着窗外，光晕在黑色华衣上缓缓流淌，他的眉眼也比以往要柔和了许多。
　　木榕轻轻睁开眼，他似还未睡醒，眯着眼睛有些茫然，手指无意间触到被子，柔滑的丝缎，这是云锦，贡品中的极品，但他不太喜欢，常用的是端锦，所以，在十八楼中，也只有一人用云锦。
　　木榕腾地坐起身，伸手就去摸床帏，没有流苏，师父不喜这些繁琐的装饰；又去碰床头，雕刻的是一朵朵盛开的九薇，如在雪苑中一样。
　　木榕惊到了，这是师父的房间？他瞪着眼睛回想，昨晚的事情渐渐清晰，却止于在金明蛊发作后的空白，然后呢？他怎么会在师父房中睡着了？
　　卓熙听到声音回过头，木榕茫然惊吓的表情落入眼帘，他略一蹙眉，“醒了？”
　　木榕正在努力回忆中，冷不丁听到一声熟悉的问话，更是一惊非常，循着声音的方向，“师父……”，他忽然反应过来，有些艰涩地开口，手指紧张地握住被角，自己却还未发觉。
　　卓熙缓步走近，木榕想起身跪下，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又让他不敢动弹，抿着唇轻轻低下头，手指不经意地攥紧，卓熙轻轻掠了一眼，沉声道：“怎么，还在赌气？”
　　木榕一怔，不由自主抬头，“师父……”他能感受到两道目光正凝视自己，灼灼之中却有一丝让他立刻安心的温和，木榕轻轻摇头，抿了抿唇，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九儿不敢，九儿知错……”
　　昨晚木三爷的话虽然啰嗦，他却怎会听不出其中的重点，三叔忠于师父，所以虽然对他怜惜，却不会因此而忤逆师父，木榕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但正因为相信，委屈难过过后，反而涌起浓厚的愧疚和自责。
　　“师父……”木榕埋下头去，手指一节节攥紧，喉头干涩，“对不起……”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件事而道歉，只是内疚，还有些后怕。如果师父真的及时赶到了呢？会不会遭到外公的毒手？如果师父因为救他而受伤，木榕睁大眼睛，手指因为紧张，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为自己这几日的委屈而感到万分羞愧，这些压过了忐忑，让他恨不得师父立刻责罚他一顿，也好能好受一些。
　　但到来的不是责罚和打骂，卓熙低头凝视他片刻，左手轻轻放在他头上，温和地理了理他凌乱的额发。
　　卓熙不善解释和表达。少时为魔教少主，被江湖正道唾弃，桩桩件件的罪名泼到身上，他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流露；唯一的挚友和他爱上同一个女子，他默默退出，收起爱意，他们成婚之日，他不顾风险前去庆贺，被认出、重伤后仍是一脸冷漠；爱人离去，他一腔痛苦只赋予一首断肠无魂曲。
　　他从不解释，也不屑于解释，这样的举动，几乎是他可以表达自己感情的极限了。
　　一时间屋中有些静默，武伯进来时，就见到这师徒两个，一个左手不经意地轻抚，却还是一脸沉静幽然，一个略带紧张地坐着，脸上有些小孩子一样的羞赧。
　　武伯忍不住笑了，及时地打断：“老爷，九爷。”
　　卓熙收回手，点头，脸上回归淡然，武伯笑道：“老爷，该用早饭了。”说完也不等卓熙同意，便径自让人送到这卧室中，卓熙掠了一眼，武伯道：“都是按照刘先生的吩咐，准备的清淡素食。”指着一碗清粥道，“这粥里加了几味药材，但丝毫不影响味道，正合九爷的口味。”
　　他正说着，却见卓熙已经端起碗，打量了几眼，便走到床边，坐到凳子上。
　　清香扑鼻而来，木榕坐直身子，慌忙要起身，“师父……”
　　卓熙淡淡瞥他一眼，轻轻吹了吹粥，没有说话，武伯又及时地道：“九爷，刘先生说了，你现在体内余毒未清，他昨晚给你用了几根针，现在不能乱动，这几天都最好静卧。”
　　木榕闻着香气，咬了咬唇，轻声道：“师父，九儿……九儿还没有这样没用……”
　　卓熙刚刚盛了一勺的粥，正要送到木榕唇边，听到此话眼神不动，淡淡地道：“你小时候生病，不肯吃饭不肯吃药，非要我抱你喂你，青松嫉妒，当面嘲笑你没用，你怎么回他的？”
　　木榕脸一红，他当时怎么说的？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左不过就是些“我就要师父抱”、“没用就没用，反正我要师父喂我”之类的孩子话，想到这不由得更是脸红，懦懦不敢应声，卓熙似笑非笑地嘲笑一句：“当时怎么不说自己无用，现在长大了，便和为师赌气了？”
　　木榕羞赧不已，听师父道：“张口”，语气淡淡的，像是命令一样，木榕却不敢再多说，听话地张口，这粥确实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香甜可口又不腻，也没有一点草药的苦涩，他内伤外伤都已几乎痊愈，也不似前几日一样没胃口，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卓熙面露满意，将碗递给武伯，武伯笑道：“九爷，想吃云片糕吗？”
　　木榕不由就去看他，果真一阵熟悉的久违香气，武伯边递给他边笑道：“老爷昨晚就让他连夜做的，幸好这次将王厨子带来了，不然去哪里找能将云片糕做这么好的厨子去。”
　　木榕轻轻咬一口，母亲爱这云片糕，他也喜欢，幼时嘴馋，会央求师父让人去做，只是他后来长大，忙于其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去吃了。
　　他低着头默默吃着，心里却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安心和温暖，连着吃了两块，武伯笑道：“没有了，刘先生说不能多食，只能等明天了。”
　　木榕摸摸手中残渣，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卓熙，卓熙不禁摇头，轻笑一声，“为师不和你抢食。”武伯也想到那一见到云片糕便大快朵颐，每每吃到最后一口才想起来，仰头问卓熙“师父要不要吃”的孩童，不由忍俊不禁。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武伯打开窗子，一只黑鹰正昂首挺胸站在窗沿上，犹如一个将军，武伯笑骂一声，从它腿上取下一只轻巧彤管，往右一指，那黑鹰便展着双翅去领美食了，武伯将里边信件奉给卓熙，卓熙打开扫了一眼，点点头，武伯便退出去，木榕听着卓熙反复翻看信纸的声音，不由问：“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卓熙犹豫过后，言简意赅地道：“沈潇在找你。”不出意料木榕一愣，卓熙又道：“他从沈家堡一路过来，过两天就能到青州了。”他看一眼正在沉思的木榕，问：“你想见他吗？”
　　这语气里有些不悦，木榕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沈潇，想了想道：“他到这里，应该是有别的事情吧，找我做什么？”卓熙眉头一挑：“嗯？你这样认为？”他忽然话音一冷道：“他伤了你，不该找你道歉吗？”
　　木榕又一愣，随后摇头：“师父，九儿不怪他，他不是有意。”若是以往，他这样仁慈，卓熙定要不满了，但此时却知道木榕是在安慰自己，他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忽听木榕还是笃定道：“沈潇来此，一定是因为别的事情，师父，他行走江湖不多，九儿派人去暗中保护一下。”
　　卓熙本来心中有些愧疚，听到这话把脸一沉，“他有一个好爹，自会保护他，有你什么事，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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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