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栖息》苏城哑人

50、Chapter 50.

　　一蓬微凉的水汽若有似无地舔过掌心。

　　骄阳似火。
　　瘦削的影子佝偻，弯曲成一些枝桠错节的弧度。虚浮在半空的手静静落下来，僵硬的筋骨开始有了近乎灼烫的回温。那是一股愤怒的热意，火辣辣从咽喉灌进胸腔，将所有血液都焚烧得噼啪作响，就像惊雷。

　　雷响终有落处。
　　血水顺着指尖滴落，砸进深厚的沙土里。
　　突兀瞪大的眼球蔓延出狰狞的血丝，如同蛛网般惊骇的密密麻麻。少年高大的身躯后知后觉地抽搐了下，血色潮水般从心口汹涌挤出，争先恐后地坠落成腥味的珠帘。
　　刺破血肉的手指轻微颤了颤，像抖落初雪的树枝。
　　“嗬……你嗬……”
　　仿佛嗓子也漏了一个洞，扎尔的声音如同被扎破的气球，气息的起伏碾碎了声音的波纹。
　　发丝垂落，遮住了神情。弥卡尔周身围满了黑暗的气场，穿透阳光的双眼凝着极黑的墨迹。他仿佛雕塑般静止的动作突然有了变化，他屈腿，直接一脚将手上的累赘踹了出去。
　　“噗——！”
　　一道鲜血喷就的彩虹。
　　扎尔的身体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砸到建筑物的土墙上，又摔下来，狼狈地翻滚在地。血就着黄沙，裹成了新衣。
　　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杀了人，就仿佛从身体里抽掉了什么，弥卡尔干涩的眼珠微微垂下，浑身的筋骨都乏累地抬不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还算干净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鲜血，露出一截一截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本来就没打算让扎尔活着走出索斯达拉。
　　但预想的计划却并不是这样。可他真的已经忍了太久了。他偶尔也会想，这样的忍耐真是痛苦啊，他叛逆的骨血都几乎将他的顺从逼疯。
　　是的，他快疯了。

　　“我先走了。”
　　弥卡尔背起背包，上面一层厚厚的沙子被抖落，一条背带沾了血，弥卡尔直接将它拽掉，扔到了扎尔身上。
　　这动作就像揭开了时空的封印，终于惊动起阿布混乱的神思。他复杂地看了靠着建筑物的墙角歪倒在地的扎尔的尸体，几乎已经不用再次确认死亡与存活，鲜血如同一泊绿洲水，从墙角泼洒到他脚下。
　　他难以置信，又从心底觉得理所当然。
　　一直看似温柔和善的弥卡尔，其实心里没有一点和顺的因子可以苟延残喘。他有着和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样的深沉心思，和无情狠辣。他不是什么无害的小绵羊，而是出手就能要人命的狼。
　　阿布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奥古利回过神，脸上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敛，就铺上了一层更为厚重的坚定，“你没必要离开，索达斯。演习肯定有伤亡，这是难免的。我、我……我还可以帮你一起埋了他……”
　　即便心理阴影已经铺满了脸上，黑瘦的少年依旧握紧了拳头，挺着苍白的神情咬牙说着。
　　“谢谢。”弥卡尔嘶哑的声音混进了一丝清凉，似乎沾了血让他的状况好了一点，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建筑物残骸的阴影，整个清瘦的身影暴露在酷热的光线下。
　　“不过我得走了。”
　　“顺着这个路线走下去，明天你们就会见到绿洲。”

　　奥古利的唇瓣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懊恼地归于无声。他没有什么可以劝阻的，也无法劝阻。他拿出自己用水囊偷偷存下的一点水，递给弥卡尔。
　　“你看着不太好。”他说。
　　弥卡尔摇了摇头：“不需要了。”
　　火热的阳光倾泻下来，萃干眼瞳里最后一点凝润的光。金色的发丝蜡黄地枯乱着，附在耳后脸侧。狂暴的风沙将帽檐掀翻，露出光洁苍白的额头。
　　就像一只背着塞满了心事与秘密的厚重躯壳的小蜗牛，少年的身影终于渐渐远了，天边的黄沙一吹，淹没在风声的喧嚣里。

　　日落，天高地阔。

　　土黄色的地平线卷起了烫烂的白边，一抹浓重的猩红透过，浸润成大片大片的光怪陆离。
　　一粒渺小的黑点从遥远的深景幕布里爬来。
　　微微弯曲的脊背羸弱得仿佛一根稻草就能压塌，却往下坠着沉重而巨大的背包。难以遏制的颤抖，军靴深深陷进沙砾翻滚的情愫里，才将断折的脚步衔接起来。
　　豆大的汗珠滚过脸颊，没来得及滋润干渴的沙漠，就已被灼烫的空气劫走了最后一丝水分。
　　帽檐又被压得低了些。
　　或许由此可以希冀着阴凉的扩张，将晦暗与虚伪的隐秘折叠收纳。
　　他轻轻地喘着气。每一秒，身体里都多一寸被蒸发彻底的恶土。眼瞳的光也在蒸发。琉璃般的，清透又纯粹的墨黑在融成水，在流失，变得浅淡。
　　走过一个高坡，少年将背包扔下，继续往前走。

　　除了一套衣服，他终于又一无所有了。腕上光脑第一个被拆除，毁尸灭迹，带了求救按钮的陆战服外套和皮带也被埋在了黄沙之下。最后一个累赘在此时解脱，他又鼓起点力气，像个垂死的老人般，挣扎着向未知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绿洲般的天堂，也或许是沙漠般的炼狱。

　　越来越重。
　　弥卡尔痛苦地张了张嘴，眼睫轻轻地闭合。知觉的消失从脚趾延续到大腿，就连那些颤抖的痛苦都被覆没。
　　他摔倒在沙土里，攥住了一把火。
　　沙土如掺了磨骨的热辣，伏地的瞬间犹如万千火舌，舔舐吞没他的身体。

　　一片土腥混合着血腥刮裂掌心，嵌进干涸的血肉里。强烈的眩晕与干渴混沌了思绪，弥卡尔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半口血含在齿缝间，陡然的清醒里他迅速环顾四周，手指抠着沙砾，他如在火刃上爬过，拖着自己躲进了一片小小的阴影里。
　　是两块高高耸立的巨石的夹缝。
　　大概是习惯于阴影的庇护，弥卡尔飘忽的思绪忽然有了回落的安宁。
　　他为自己选好这片阴影，然后用双手挖了个坑，将自己的下半身放进去，再仔细填上沙土，就像为自己亲手挖就的墓冢。可惜没有树与花，他无法为自己做座漂亮的墓碑，只能干巴巴地成为一个穷酸的土包。
　　夕阳降落得缓慢。
　　烈红色的霞光烧过燎原，擦着少年的肩膀越入茫茫的天地。

　　坐在重新铸就的可笑的蛋壳里，少年从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布球，破破烂烂，还带着蹩脚的针脚。轻轻晃了晃，还有模糊喑哑的铃声。
　　仿佛大漠的驼铃，与入耳的风。
　　剧痛乍起，如一道闪电从腰部瞬袭脚心。少年上半身死死抵在巨石上，金色的发丝黯然地垂散过眉目，他仰起脸，凝视着灰白的天穹。
　　星河璀璨，宇宙浩瀚。从克拉星的金色水波，到帝都的难言之痛，他似乎一直都在主动或被动地挣扎，反抗。可以不这么辛苦，只是选择成为了最难的一条道路。幸好，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也就无所谓困扰。
　　生者如逆旅，死者如归人。
　　他也是时候要回家了。

　　“滴——滴——基因波动异常，疑似共生体出现……”
　　弥卡尔微微闭合的眼猛地睁开，一双寡淡成灰色的眼珠冷漠地望向天际。一个黑点飞快地由远及近，超越音速，几乎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层残影。
　　近了，再近了。
　　它呈现出狰狞的外表，是一只钢□□筑的巨兽。

　　“哈哈哈哈哈……不跟我组队，菲利普斯这回肠子都要悔青了！”
　　密封的机甲驾驶舱都遮不住男子激动到癫狂的大笑。
　　一个野生的共生体，这意味着什么？这简直是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奇遇！他负责狩猎这片区域的学生，所以没有任何一架机甲可以比他先找到这个共生体，并且得到它。天知道，以他一个叛乱组织侦察兵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从帝国合法获得一个共生体。
　　这是上天对他的赏赐。
　　定位系统很快锁定了基因波动的位置。
　　机甲动力全开，全速前进。

　　“距离目标一百米……”
　　灰色瞳孔里的黑点急速扩大，一股锋锐的寒凉在炎热的沙漠里尤为突出。弥卡尔痛苦地喘息着，几乎将胸腔中所有的气体都挤压殆尽。他感受到了慢慢重新回到身体感知的双腿，不，或许该叫它鱼尾更加合适。

　　“到达指定位置。”
　　黑灰色的钢铁巨人临空，动力装置在身后喷起冲撞的气流，黄沙飞舞。
　　机甲胸口位置的驾驶舱迫不及待地打开，弹出一个穿着紧身战服的高大男人，他抓着升降绳落地，摘下头盔。浓眉大眼，刚毅的脸上几乎遮掩不住兴奋的光芒，他的脸孔都变得涨红了。
　　“这真是上帝的造物……”男人的声音都颤抖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急不可耐又小心翼翼地走来。
　　他生怕这是个陷阱。但机甲的查探，这里只有一个孱弱苍白的少年，下半身盖着一条薄毯，半阖着眼，看起来奄奄一息。周围没有任何危险。哦，多么完美。就算这真是个陷阱，这时候恐怕他也甘心奔赴。

　　男人走到了弥卡尔的面前，居高临下，罩下第二层深重的阴影。
　　弥卡尔微微睁开眼。
　　散碎的冰蓝色的游离光点慢慢聚拢到瞳孔的漆黑漩涡中，眼珠灰色的蒙罩透出一丝莫测的光芒。
　　突然。
　　像是惊醒了沉睡的怪兽，又像是蛟龙出海，潜龙腾渊，地面猛地一翻，一面巨大的阴影兜头扇下，狠狠打在男子的身体上。一阵骨裂断裂的脆响，难以想象这拥有怎样的力量，男子翻滚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穿着抗压的战服，他仍旧被打断了两根肋骨。

　　掏出激光枪，他快速爬起来，惊惧而警惕地抬起头，将枪口精准地定位到了少年的眉心。但眼前的景象让他的手腕几乎颤抖得失去准度。
　　少年金色的发丝散乱，露出精致而苍白的脸。他冷冷地看过来，瞳孔妖异而魅惑，闪动着摄人心魄的光。衬衣残破，两片弧线优美的锁骨裸露出来，透着单薄清弱的美。而在衬衣衣角覆盖的腰部以下，是一条鱼尾。

　　淡金色的鳞片如一朵朵盛开的金色花朵，遍布其上。流畅完美的线条从腰间滑向尾尖，展开细腻清晰的纹路，与半透明的朦胧色泽。
　　一条搁浅的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