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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hapter 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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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激光枪的换轨声泯灭了被未知支配的刹那的胆怯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摒弃了一切的冷酷的坚壳。
“停下!别再往前了,”中年男人扣住扳机,冷声道,“站在那儿。”
少年微抬着下颔,冷漠俊美的脸上嘴角向下压着,使得本就锋锐的五官更显露出一股森然的厉色。他漆黑的眼珠盯着这群走投无路的人,却没有任何影子投射进去。
“我没有武器。”楚少铮停下脚步,慢慢举起双手。
中年男人对旁边的长发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把微型手枪和一条专门用来“教导”共生体的束缚带,来到楚少铮身前,利落地将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楚少铮没有反抗。
只是对于这种浸透了恶劣回忆的捆绑方式,他神色阴沉。
“切尔斯,你认识他?”中年男人注意到了切尔斯的神色,皱眉问。
“他是今天来挑选共生体的人,不知道是哪个贵族家的少爷,跟他同行的是个上校,”切尔斯说完,转头紧紧盯着被拽过来的楚少铮,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但还是难以置信,“精神力感知都被屏蔽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少铮没有丝毫受制于人的姿态,他无视了切尔斯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之前喊“哥哥”的小男孩身上,“他今年几岁?”
这似乎触动了中年男人的神经,他立刻警觉:“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楚少铮漠然摇头。
“我们没有时间了,”长发青年突然出声,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没有杀死博士,我们只能想办法逃出去,留在这里等待,等到星网恢复,他们回来,我们只会被折磨死,死得毫无价值!”
“伊丽莎白没有成功,我们打不开大门,怎么出去?”切尔斯自嘲一笑,他环顾了一圈,所有人都在望着他——这场逃跑计划的主要策划人之一。
“他!”长发青年突然推搡了楚少铮一把,“能在这个时期还有权利进来挑选共生体的,身份地位不会是一般人,一定是很有权势的贵族。拿他做人质,我们或许还有机会!”
呼吸,陡然一静。
这如渐渐冷却的水银的空气里,缓慢而强烈地注入了一丝暖气。它重新流动起来。
沸腾的气泡已经在干瘪的呼吸道里蓄势待发,只要再一点加温,就可以挣扎出冷质的水平面,得回一颗尘埃的自由。
但尘埃怎么会有自由呢?
它们仍要重归大地。
切尔斯在一瞬间就否决了长发青年的提议。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帝国的冷酷无情,它不只针对某个人,而是所有人。为了某些秘密,牺牲一个贵公子算什么?如果必要,上院的议员们连帝国的皇帝都可以舍弃。
但切尔斯很快想到了另一个剑走偏锋的方法。
他目光冷锐,钉进楚少铮的瞳孔里,语气却慢慢缓和下来:“你想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看起来不足五岁吗?”
眼底蓝光一闪而没,楚少铮配合地发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足五岁。”切尔斯眉目间涌现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仇恨,他似乎在追寻一些已经举行过葬礼的拥有仪式感的回忆,“他们不是外面鉴定后送进来的孩子。他们一开始就诞生在这个研究所。”
“被作为……人造的共生体,诞生在这里。”
楚少铮冷凝的眉眼终于微微一动。
赛亚的共生体在普及之初,或许没有想过在若干年后,会面临“资源”枯竭的灭顶之灾。
在三大星系的很多史料中,关于星际大爆炸之后的重建岁月都含糊其辞,其中以赛亚星系尤甚。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很多聪明人都懂的道理——一将功成万骨枯。史书由胜利者书写,他们会写功成的将军,却不会写枯败的万里白骨。
这些生命的堆积被时间的浪潮冲刷成了干净漂亮的功勋。人们吹嘘功勋,将代价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会哀叹无谓的死亡。但切肤之痛,却真真切切地,刮在了历史的身体上。
血腥的镇压,黑暗的霍乱时期。战与火的歌终于熄灭,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在秩序的建立里抽干了生机。
阴沉夜色里侦查的飞行器如马蜂一样,成群结队,密集地扫过所有街巷和房屋,连藏在垃圾桶底的野猫都不放过。行色匆匆的母亲紧紧抱着包裹得过分严实的孩子,在阴影里穿街过巷,快步奔跑着。
她瘦小的影子在月光的夹缝里扭曲着,满是慌乱的挣扎。
头顶忽然漫上一片阴影。
她被发现了。
短促的尖叫被掐断。
密集的扫射轰炸过这条阴暗的小巷,血滴喷溅在脏污得透不过光亮的小窗子上,滑下蜿蜒的痕迹。
地面侦察队随即到来。
他们熟练地将沾着迷药的湿巾捂上孩子的口鼻,在那双澄澈的溅满了血渍的眼睛慢慢合上后,将孩子从死去的母亲怀里拎出来。像拎只刚断奶的脏不拉几的小奶猫一样,随手甩进身后的车内。
车身盖得严密的雨布掀开一条缝隙,里面躺满了许多瘦小的身体。他们像货物一样被随意堆放着,在攒够一定数量后,将被送往那栋大楼,进行洗脑与驯化。
而另一辆臭气烘烘的垃圾车,上面无数具尸体被凝固的鲜血黏在一块,像块腐烂的巨大垃圾。
清理完巷子内的一切,车队如潮水般褪去。
巷子两旁的居民楼里响起无数压抑的哭声。那扇被喷了红色血漆的小窗子边出现了一只颤抖的手,它将一面窗帘缓缓拉上,然后失力般,重重垂下。
朝阳照旧升起。
热火朝天建设新帝国的景象随处可见,科技迅猛发展,智能遍布星际,四处一派欣欣向荣。
前夜的冷酷残虐,仿佛只是一些妄图颠覆帝国的阴谋家的虚构故事。
后来它们就真的成了虚构故事,再后来,就像每个不那么精彩的故事一样,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里。
没人记得那些午夜的尖叫与哭泣。那个年代的老人偶尔回忆起来,也都是帝国伟大的奠基时代。有些人,有些事,好像真的不曾存在。哦,你说那些马蜂群和深夜的侦察队?那是帝国对公民的保护。
共生体系,就在这样的时代里,用这样的方式,撑起了它简陋的框架。
无论后来它被描述得多么美好,甚至成为新时代人类进化的标志,也不能掩盖它出生时的残忍。
更何况它并不美好。
只是已经这么多年,一代代人,都已经接受了它,被它带来的进化利益诱惑,成为它的簇拥者,将它视以为常,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普通。
但如果这真是饭水,该是怎样如鲠在喉的饭食,入口穿肠的饮水?
“共生体越来越少,外面已经许多年没有新的孩子被鉴定为共生体了。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开始从边星带回来一些贫民窟里的少年少女,用药剂使他们发情结合。少女怀孕,在孩子还是胚胎的时候,就开始实验他们的……共生体培育计划……”
这场戏,终于从别人的口中,拉开了厚重的帷幕。
“你没有看见他们那些残忍的手段,他们根本不拿孩子们当人!把他们塞在垃圾桶里……”切尔斯平稳的语气出现了波澜,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要吓到孩子们。
他轻轻呼了口气,仿佛谈论这些,口腔里都满是污浊。
“最开始大多都是失败品。他们有些被直接销毁,有些留下饲养,有些被制作成了标本,摆在实验室的展柜里。后来成功品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一些契合度很高的共生体,这个本来还毁誉参半的秘密实验,彻底没了阻碍。”
切尔斯的眉毛微微一挑,想起些事来,脸色变得晦暗。
“他们对待共生体,可不像小学课本上写的那样,捧在手心里,珍而重之。我听人说以前这里有过一个共生体,序列叫S,因为残缺还是不服管教的,被关进了空气里压缩着300伏特电压的雷电室,整整一周,捞出来时整个人都成了一块焦尸……还有解剖,他们把S的皮肤割开,将每一个内脏都掏出来研究一遍,用医疗舱吊着他的命……脑子想都想不到的极刑,都在他身上试验过。”
“没有人见过S,”他说,“他肯定已经死了。”
是啊,哪有人禁得住这样的折磨?身体不死,灵魂也要熄灭了。
所以,是什么样的支撑,什么样的意志,到了今天这一步?
束缚带的压制下,微屈的手指狠狠刺入了掌心,血色顺着指甲的纹络渗入皮肉。
楚少铮将视线从那片黑白冲突强烈的旧景里拔出来,看向还在谴责着帝国对共生体的不公,对人权的蔑视的切尔斯,嗓音沙哑地打断了他:“你养了一条狗,它有了智慧,会说话,会像人一样生活,但在你眼里它还是一条狗,不会成为人。”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也从没奢望过。
切尔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眶通红地瞪着面前紧皱着眉头的少年。
他的话就像一把刀,逮着这颗硬挺着羸弱身躯的心脏一通乱砍,砍得血肉模糊,砍得无比清醒。
可是他说的哪里有错呢?
共生体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只是连共生体自身,都不明白。绝大多数的共生体,都爱这无忧无虑的生活,彼此攀比自己的契合度,倨傲如同坐在城堡里等待王子迎娶的公主。但哪有生来就注定会被王子杀死的公主呢?他们一生都只是从一个笼子,走到另一个笼子。
像他们这样的异类,在共生体里,是被排斥到边缘的坏人。
“就算这样,”切尔斯的嘴唇哆嗦起来,“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意帮帮我们吗?我知道你可以理解……”
中年男人冷色不褪,却掩不住青黑的暮气,他也很累了。
他警惕地看着楚少铮,口中却道:“我们无所谓,这些孩子……希望你能带他们走。作为交换,我们愿意给你一个关于星网的秘密,并且在你带着孩子们离开后,我们……会自裁。这场交易,除了你,不会再有人知道。”
好。
我愿意。
我可以不要任何秘密,我愿意帮助你们。
这些话几乎就要迫切地脱口而出!
但却在出口的刹那,被楚少铮严丝闭合的嘴唇挡了回来,在干裂的喉咙里打了几个翻转,将内里刮了个千疮百孔,然后被一口和着血的唾液掐死在痛苦的巢穴里。
“我不能答应,”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我不会背叛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