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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山高水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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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节之后,祭月放灯,普天欢庆,人世间一切都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当人们对着初云山拜祭,看不到那处如汇集着星光的橙黄光带,还以为天街上今年换了新规矩,没多少人在意。
凝华园中几番新雪掩盖了枯枝腐叶,四周静谧而冷清。颜且青一身青衫自荒园中徐徐而来,形成这萧索背景中唯一活动的一幕。
她端了药汤缓步走至湖边放在落满了雪的小几上,对一旁躺椅上的人说:“你在这里一天了,我知道你没睡,起来喝药吧。”
君蔼深陷在温暖的狐裘中,微睁开眼睛对着一池残荷枯茎,神情透着些迷惘和留恋。
颜且青好脾气的容着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问:“需要帮忙吗?”
君蔼点点头。于是她将他扶坐起来。
他慢慢的喝掉那碗药汤,默不作声的将碗放回小几上,再自己费力的躺回去,阖上了眼。
颜且青看着他鬓边骤然多起来的白发强颜笑道:“你可真是老了,从前话就少,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了。”她其实明白,他在等,他在为最后一件重要的事积攒体力。
君蔼微微转过头,笑看她:“阿青,你若觉得闷,我便陪你在园中走走,这里虽荒败了些,景致还不错。”
颜且青握住他藏在袖中的手,枯木般没有任何温度与活气,她心里痛了痛,使劲握住:“早就转过了,才不用你陪。这十六年你都生活在这里?园子是好的,比我的霰雪洞强百倍。”
君蔼又笑了笑。
颜且青马上说:“可惜你不会打理,你看这池荷花都糟蹋成了个什么样子?”
“我和苏珀都懒,醇音来了这里还好些。”君蔼眼波平静。
听他坦然提及苏珀,颜且青心头跳了跳,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只得转移话题:“醇音呢?昨晚起我就没见他。”
“我叫他去后山请晏伯晏婶来,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唔。”颜且青点头:“去了这么久?”
“我想他会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毕竟是生父,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那日殷如棠再次坠落深谷,御了雷控制方向,正落在焦急攀山的颜且青面前,当时并没有死。
他的伤更重,爬都爬不起来。他挣扎着把一物塞进颜且青手中,说:“青青啊,这个你留着吧,要不要阴阳宗你自己决定……我无人可传了。”
那是个鱼骨与琉璃嵌成的小小令牌,象征着阴阳宗的最高权力。颜且青犹豫再三:“宗主游溺已久,若是留恋岸边,回去继续执掌阴阳宗,行善济世,有何不好?”
殷如棠喘息着看她:“不了,我累了,还是去死吧。”
他以雷电自爆,除了个焦坑,一丁点血肉也没能留下。
颜且青轻轻地说:“他还让我替他向叶秋水致歉,他说负了他们母子,再无脸相见了。”
君蔼沉默许久方慢慢的说:“这世上万般无奈皆是因情而起,生离死别,相思相负,又有几段情可以有个善终?他看得太重了。”
颜且青明白他意有所指,心中空茫茫的一阵难过。
“阿青,醇音走不开,有件事要请你替我走一趟。”
“去哪里?”
“初云城,我约了陈文济与叶秋水过来,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叶秋水没有完全恢复,大概不记得上山的路。”
“好,我这就去接他们上来。”
颜且青痛快的站起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君蔼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半晌,终于微笑着说:“谢谢你,阿青。”
颜且青目中蓄了泪,扭头就往外走,君蔼的目光隔着满园落雪,枯枝败叶,缱绻的追随着她。
这一世,他们终究是没有缘分。
园门口,颜且青碰到了带着晏伯晏婶赶过来的醇音。见她神色异样,醇音小心翼翼的问:“青青姐,你要出去么?”
颜且青抚了抚他的头:“你师父差我去初云城办些事情。”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塞北的。”
“坏小子,你还真要一起去?”颜且青大力拍拍他的肩:“该回来的时候我就会回来。”说罢提步便走。
再不走,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晏伯不明所以的望着她果断离去的背影:“这姑娘,在伤心。”
晏婶温柔的挽过他:“太执着于情是一定会伤心的,这姑娘懂得。”
晏伯仍旧不解:“我从没看过你伤心,难道是不喜欢我?”
晏婶笑着弹他:“我这辈子跟着你顺顺当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多大岁数了还不害臊。”
颜且青离开的当晚,叶秋水与陈文济攀山上来。叶秋水恢复的极好,与醇音相拥而泣。提及往事,她态度清清淡淡,一副无悲无喜模样。晏伯问起她将来的打算,她平静而认真的表示已将叶家堡交予叶心岚,她将与陈文济终老落叶浦,做对普普通通的人世夫妻。
陈文济亦是喜滋滋的搓着手,时而笑着插上几句生意家常。醇音由衷的为他们高兴。
聊过了近况,他们落回正题。陈文济再三确认君蔼的态度:“东西我都带来了,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君蔼点头:“九窍石虽然找到了,可不堪再用了,你的办法,或许还可以一试。”
陈文济为难的点点头:“可这之后,你的状况……”
君蔼用手势止住他:“请各位前来的用意大家想必清楚了,眼下我术力衰微,只好祈求大家的术力作为补充,还望各位相助。”
晏伯一拍胸脯:“我和你晏婶早就想隐退江湖了,日夜困在初云山上不肯离开,还不是为了这一天?术力散尽又如何?我们一把年纪了,去了这些累赘,求之不得呢。”
晏婶也附和:“了了这事,我们就和绮绿搬到初云城去,这一辈子我也想过一次左邻右里的热闹日子。”
君蔼看向叶秋水,她亦回答道:“我一个普通商人妇,要术力何用?给了你便是。”
醇音捧茶进来,闻言问道:“不要术力了?你们要修复受损的九窍石吗?爹难道有办法?”
君蔼不置可否:“那就今晚吧。”
醇音兴奋的凑过去:“需要我做什么?”
君蔼平声吩咐他:“你做个结界,去园门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这一夜平安过去,次日直至午后才见晏伯晏婶和陈文济、叶秋水四人出来。见他们面上挂着疲惫的神色,醇音撤了结界,缠住陈文济细问。
可陈文济对结果就是不透露分毫。逼急了,他只吞吞吐吐的说:“一切和预料中的一样,你回去守着你师父吧,他累坏了。”
醇音估摸着九窍石已经修复好了,又担心着君蔼的情况,简单的与他们道了别就往园内跑去寻师父。找到了他,却见他在湖心亭子里睡得正熟。
醇音为他加了床被子,心想等他醒了再问也好。
这一等就入了夜。
醇音昨夜守着结界没敢合眼,太阳一下山,他眼皮就开始打架。终于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拨弦,在这萧索的冬夜里听得分外清楚。这琴声寂寞而又温暖,一如数年前他初闻之时,声声皆是对这尘世的依恋与感怀。
醇音睁开眼,君蔼正对着满湖残荷缓缓拨弦。他照旧没有打断他,君蔼也如未曾觉察他醒来一般。两人皆沉默着。
万般心情融入这清冷旋律,使人深陷入其中难以自拔。他们共同经历的数年时光掠过眼前,再听此音,再奏此曲,心境自与初来时不同。
一曲终了。
君蔼转过脸,眸子里倒映着湖面上破碎的月光,他柔声道:“醇音,琴和箫,你喜欢什么?”
醇音心中酸了又酸:“都喜欢。可是,师父的琴谱我照着练过,弹得不好,师伯也曾教过我一点箫,才刚刚吹得响。”
君蔼点点头:“可以了。今后诺大园子只你一人,总得有样东西遣怀。”
沉默许久,他又说:“我没力气,你去这亭子上面,看看那根琥珀色的玉箫还在不在。”
醇音跃上去,在瓦片下找到那根埋在花泥中的箫,擦净了递与君蔼。
君蔼含笑细细摩挲了一番:“你师伯时常吹奏的旋律,我教一遍你听。要记牢练熟,每当吹起,就像他还在这废园里。”
原来师父也是会箫的,但与苏珀不同,他底气空虚,技法虽好,吹得却十分费力。勉强一曲结束,累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醇音心下大恸,想为他抚背顺气,竟然发现自己就连动动指头也不能。
怎么会这样?他大为惊异。
君蔼自歇了半天,虚弱问他:“记住了吗?”
醇音无法点头,张口结舌的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呃……”,竟连声音也失去了!
“你大意了,我幼时学琴是和阿青一起。”
醇音浑身发冷,颜且青是利用声音控制敌手的术士,那么作为大部分术法都可习得的守灯人,师父极有可能学去了这个术,融在琴箫声中!那日殷如棠也说,师父的盾还掺入了控制系的术法!
醇音愣愣的看着君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君蔼把琴和箫包好放于桌上,自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都是九色的水晶石,一块黯淡浑浊,一块闪动着月光流水般动人心魄的光泽。
君蔼的脸色在这幻光中一片惨白。
他说:“九窍石不能再用,我们用它残余的力量和大家全部的术力做了块新的,材料是那九块一窍石……”他歇了口气:“功效与九窍石近似,你守灯时带着它,不出意外的话,可保三十年无事。”
醇音愤恨的瞪着那石头,视线愈加模糊。是用所有人的术力换来的吗?他要这样的东西作甚?师父难道不知道他更看重什么!这块破石头怎么值得用那么多珍贵的东西来交换!
君蔼又说:“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些,如果将来有机缘,这新制的九窍石还可以被强化。”
醇音不想听他谈及那块石头,他只想知道师父当下的状况,他的脸色让人回想起上次灯祭过后,他平静而死寂的躺在苏珀臂弯中的样子。
他将那块黯淡的九窍石投进湖水中,明亮的揣在醇音怀中。做完这一切,他取过一根手杖,撑着站起来。
醇音紧张看着他,用尽全力做着口型:“……师父,你要去哪?”
君蔼看懂了:“我命只在旦夕,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低弱沉静,似乎挟着这园中仅存的一丝暖意盘旋而去。
醇音开始头晕,开始流泪,开始注意到今夜他的装扮——是那套纯白的绣满云纹的长袍,守灯人的盛装。
君蔼取过桌上油灯提在另一手中,昏黄的光线映着他袍上华丽的暗纹,映着他苍白脸上的笑意。
“不用找我,在园子里等着阿青回来。替我说声对不起。”
看着醇音的无声哽咽,他倚着杖抬袖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郑重说:“如此,一切便托付于你了……再会。”
(全文完)
2016.4.27 22:05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