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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章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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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阴凉潮湿,洪春沿着脚下囫囵破碎的石头路,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头一具拦在头里的尸首,那尸首面孔朝下,手脚绑得紧实,身体底下冒出一大片殷红黏稠的血糊糊。他眼里瞧着新鲜刺激,心里着实感到了可怕,本能想要躲避,于是自作主张向一侧多走了丈许,直至绕了老远才敢继续往上走。这里的山林不比外头,各种松桦杨槐拔地而生,夹着一条条羊肠似的弯曲小道,洪春闷头顺着一条路向上,越走越发觉没了方向,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迷了路的时候,前后左右张望皆已经是一片葱茏,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了。
洪春后知后觉才觉出了紧张,连忙倒退着往回走,可是眼前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道路,加上山大人小,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几乎把他压成了一只冒失笨拙的蝼蚁。他脚下不停,往前走了半天不见到头,慌不择路翻过一处丰茂的灌木丛,视野倏忽就开朗了起来——
他所踩的这块半伸出去的土坯崖下面窝着三五十个匪子,个个手里举着油黑乌亮的长枪短炮,正猫在一旁打埋伏,冷不丁被头顶上洒落的泥块砸了脑袋,于是纷纷仰起脸来,看到了同样目瞪口呆的洪春。
洪春与他们对视了两秒,扭身拔腿便跑,枪声从他脚底背后先后绽落,激得雀鸟乱飞,一时这静悄悄的密林里沸反盈了天。守在山下的乔月升意外听到这通枪炮声,立刻便带人闯了进去,可前行了还不到百米远,便看见洪春打一旁斜穿了出来,屁滚尿流地滚在地上。
乔月升被这突然的变故搅乱了头脑,一把将他拽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洪春惊魂未定,看到他仿若是看到了救星,拼命抱住了他的手臂,把一句话颠来倒去说了有三五遍,道:“有、有、有埋伏!”
乔月升眉心一拧,道:“多少人?”
洪春道:“看起来有好几百……还有一个匪头骑在高马上……”
他把话说到一半,忽然触电似的不动了。乔月升只当他吓坏了,遂将手抽出来,招呼众人即刻下山。洪春浑浑噩噩跟在后头,到了山口还忍不住回头张望。
他总觉得,在刚才的那惊鸿一瞥中,扎眼似的看见了某张面孔。
这个人似乎就在眼前嘴边,是个极其模糊的熟悉印象,他认为十分有必要跟乔月升说一下,但死活又想不起是谁了。
乔团中午才赶回城内,还没来得及歇晌又被紧急召集到了指挥部。姚总指挥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迫切希望能开一场精彩的战后总结会,不过战况明白,功劳凸显,他反觉得被束了手脚。好在省部恰如其分发来急电,让他得以继续持有那根作为令箭的鸡毛。
他照旧作了一番相当冗长的开场白,乔月升掀帘子进去时刚好说到激昂处,姚总指挥那一簇目光理所当然又笼罩回他的身上。堂内人头攒动,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乔月升瞧了片刻发现没有多余的座位,扭头打算出去。姚总指挥一直注意着他,终于有了公开不乐意的机会。
他清了口嗓子,继而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面,道:“乔团长,你来得迟也就罢了,来了又走是个什么道理?”
话甫一出口,立即把所有的视线都带了过来,乔月升不得不停下,道:“出去寻把椅子。”
他这理由毫无问题,姚总指挥却道:“那好,大家都安分呆着,你晌午又跑出城去做什么?”
“我的人死在外头,”见他问得奇怪,乔月升的回答更为坦然,道:“认回尸体,追要抚恤,不是应该的么?”
姚总指挥瞬间卡了壳,战后布施是绝对必要的,然而钱款未定,他也未想及这一步。台下从而议论纷纷,气氛尴尬起来,登时便有人高声道:“打量就你队里死了人似的!”
那话说得酸气十足,居然也有几个附和响应的,乔月升打眼一瞧,认出带头的是夜里被自己撞见的那几人之一,名唤李章增的。这人不知资格,只是看着年纪不轻,满头大汗,在初来之际便与人拉帮结伙,明摆着沆瀣一气。他脸朝向姚总指挥,不卑不亢道:“那便清数一下各队损失,请总指挥拿个主意,给捐躯的兄弟们一个说法罢?”
姚总指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颇为懊悔不该轻易去招惹这一通麻烦,正难下台。那李章增倒是个作死脾气,拿出要与乔月升死磕到底的架势,道:“乔月升,我认得你父亲,保定那次会议的时候我也在场,”他将桌面敲得咚咚作响,“政府决定挥师北上,只他打定主意跟委员长对着干,铁了心非要留下,结果年前那场架打得如何?走的人都没事,留下的死了过半,那照你说说,这些人是不是也得问委员长、问政府去要抚恤了?”
他忽然扯出这一通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乔月升紧锁了眉心没吭声,只是静静瞧着他。
“更别提当年,直鲁地区怎么丢的?你父亲做主席的时候重用的是谁?是那南方蛮子的奸细李延峥罢?”那人说到兴头上,继续道:“噢你那时候还不在他那里,也难怪,那片地上惯出祸害,看来是非观还是要从小就学着把握的,别到头来再玩坏了自己的名声,跟那个……嗯,那个……”
他像是故意拖着长腔,乔月升脸色瞬间转为冰凉,指头勾上腰间挎的枪。
“噢,那个‘三姓家奴’,”李章增拍了个响亮的巴掌,道:“张芦鹤嘛!”
他的话如擦着了一根火柴,忽然扔在了紧绷的空气中。乔月升阴沉着脸,一手搁在腰胯上,冲他直直迈出一步。李章增察觉不对,登时唰地站起,他的动作带动桌椅,把满场嘈杂拉成一个静悄悄的、剑拔弩张的局面。
姚总指挥见缝插针,适时拍响了桌子,喝道:“都是同盟,持刀弄杖的成何体统!都坐下!”
于是周遭更安静了,李章增瞧着对方要动真格,忙缩脚下了这层台阶,慢吞吞地复又坐好。乔月升倔性上来,真想痛痛快快给他搂一梭子,自己仍是没有坐的地方,不过也不计较了,便冷冰冰地在过道里站成了一棵参天巨树。姚总指挥忽略不过他去,硬着头皮道:“乔团长昨天反应及时,战略得当,值得褒奖。你说的问题我会斟酌向省部请示,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昨夜里打赢了仗虽是喜讯,也是个教训——我知道你们平日里闲散惯了的,觉得这不比在前线上要出生入死的,可不要小瞧了山匪,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咱们仗着有枪支武器,他们仗着不要命呐!”
他看向乔月升,“省部刚才发过急电来,才部署了新的任务,要咱们迅速挺入深山,赶在日本人之前,尽快得拿出成绩来!”
说完他捧出那封长长的电报,一字不落地念到了底。乔月升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仿佛有只蚊蚋不请自来,嗡嗡嗡嗡地侵蚀进入自己的脑神经,不胜烦扰。他心跳得又极快,指腹不断磨蹭着皮质的枪套,几乎要把上面搓出花来。姚总指挥恭敬传达完毕,接着把目标又朝向了他,然而喊了两三遍没能得到回应,不得已再次拍了桌子。
“乔月升!”
乔月升木然回了神,莫名收获了一屋子箭簇似的目光。
姚总指挥的计划很是美妙,甚至已经联想到了要利用俘虏深入诱敌,看来是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过的。不过在听说乔月升未经请示私自将俘虏们做了处理后大为光火,在这件事情上大马金刀地做了好一番文章,还扬言要立刻写信给省部云云。
李章增凑得近,便顺手落井下石,旁敲侧击提道:“乔团长先是以一当千出尽风头,接着急火火出城肃清俘虏,该不会有别的目的罢?”
乔月升表情漠然,不想费口舌再做解释,好歹当场按捺住脾气没发。
姚总指挥道:“那依你说怎么办!”
李章增也许是兴奋得紧,扯了扯领口发汗,道:“乔团长这么有本事,俘虏能放也能捉,要捉就捉个大的,也好向顶头交差哇。”
姚总指挥立即扭头冲向乔月升,瞧他不再言语,便宽宏大量地给出两天时间,要其理出一条明朗的方案来,要么就真的带人去山上剿个匪头。
乔月升顶着大太阳回到住处,抬眼看到洪春和元宝两人仍呆在屋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元宝洗净了脸,洋溢出少女应有的白皙与红润,手里却拿着一把驳壳枪,没有子弹,长伸着胳膊正手把手教给洪春怎样使法。不过她实在不是个好脾气,才说了两句不到便要动手,一巴掌打在洪春的手背上。
她竖起来两道弯眉毛,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就这么蠢呐你!”
洪春疼得一缩,先是猴儿似的小心摸了摸,忽然扭头看到乔月升推门进来,立刻笑道:“乔团长!你回来啦!”
元宝也瞧见是他,立刻将枪夺过来往床铺里塞去,乔月升道:“别藏了,谁教给你使的枪?”
元宝翻起眼白,道:“我们山爷儿天生就会!”
乔月升走近,迅雷不及掩耳般将那把枪抽了出来——枪是旧枪,枪口扳机都带缺口,把柄上磨得光滑乌亮,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巴掌大。
却让他的心脏狠狠一颤。
元宝见状忙跳下炕,伸着手来抢,听见乔月升问道:“这是谁的枪?”
她个子不足,即便是跳起来也够不到乔月升的手,便恼羞成怒将其狠狠一推——然而力气也是不足,只好又使劲跺了脚,扯开嗓子道:“你给不给!”
乔月升始终攥着那柄小手枪,再次问道:“你爹是谁?”
他面庞上像是突然结满一层寒冰,让元宝有些望而生畏,但她依旧梗着脖子,嘴硬道:“是你爷爷!”
一直站在旁边的洪春担心惹事,忙拉了拉她的胳膊,元宝甩开他,兀自把眼睛盯住乔月升。乔月升站了片刻,那小玩意上已经沾的全是手汗,他呼出一口火烫的气息,将东西扔还回去,没料到元宝抓到手里,下一刻反径直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元宝个子矮,他个子高,纵使踮着脚也够不到。不过她那一股豪迈气势丝毫不弱,嘴里骂道:“死丘八没几个好东西,我爹说了,当兵的要是烧杀起来,比土匪还厉害!”
乔月升怔住,缓慢弯下腰去,元宝不明所以,跟着后退两步。
他感觉这姿势熟悉极了。曾几何时,自己也这么拿枪上举,哆哆嗦嗦去对那个人的脑门子。
只是那人那时在眼里是真高,是真坏。
可笑起来,是真好看。
第二日,乔月升带着元宝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午饭,然后叫人将她带走,自己也倒头歇了个痛快的晌觉,待睡足起来后外头已经下了火,遍地是明晃晃的阳光。
他洗漱完毕,叫来贴身的警卫员,可比警卫员还先一步来到的却又是洪春。他跳过竖起的门槛,见左右无人,偷偷摸摸钻进屋里,悄声道:“乔团长,你不是打算要杀掉元宝罢?”
乔月升正拿剃刀刮脸,他颧骨处印了两道草席上的红痕,横轧在锋利的眼尾上,比上午多出半分情薄义寡的凶相。洪春咽口唾沫,乖乖给他递上洗好的毛巾,乔月升便擦净了面孔,然后又丢给他,独自向外走去。
洪春连忙跟上,口里道:“你去哪,我也去。”
卫兵们提早备好了马,洪春再出来的时候看他们正将那个同元宝一处被捕的男人拖到院子里。男人这两日显是受了不少折腾,看起来面色枯槁,愈加憔悴,像脱了壳的秋蝉一样趴伏在滚烫的地上。
他到处看不见元宝的影子,只好又凑去乔月升的身边。乔月升手心里握着一样东西走到院子中央,冲那个男人摊开手掌,露出一枚圆圆的金耳环。洪春一愣,那男人也是一愣,乔月升问道:“认得这东西?”
他当日选这个人活下来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老实人向来分两种,一种是杜书朝那种不磷不缁的志气者,而另一种便是这种贪生怕死的平凡人。尤其是这两日间,他从男人嘴里也算将那匪寨里的情形摸清了一二分,此刻便把手中的东西一抛,道:“我现在放了你,你把这东西带回去,交给元宝的爹。”
乔月升话刚说完,头顶上忽然便急速降下来几片影子,直冲着他手里的东西扑来。乔月升赶忙握了拳起身,才发现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只肥大鸽子,全部拍翅膀又飞去了屋顶上。他拧眉瞧了一眼,洪春仍跟在旁边喋喋不休,道:“元宝会使枪,连鸽子也喜欢她,别杀她罢?”
他竭了力地求情,可乔月升没反应,复又蹲下对那男人道:“刚听清楚了?”
男人忙不迭点头。
乔月升顿了顿,又道:“他可以带人,也可以不来,人反正在我这儿现在是活的,指不定一会就死了,你负责把话带到,让他自己斟酌。”
然后他看了下日头,说定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才站起来教人为其松了绑。男人如获至宝地捧了那枚小首饰,由两个人拽着出了门。乔月升也牵来坐骑,按照先前安排,所有人迅速列队集合,先一步出城埋伏,他翻身踩上马镫,觉得自己像一只初出茅庐的蜘蛛,铺开力所能及的网,却打算捞一条大鱼。
这是他的主意,却不是他最初想做的事。乔月升前行了几步,回头看到洪春尚在原地踟蹰。
他问道:“你不是要跟着么?”
洪春“噢”了一声,期期艾艾跑过来,跑到一半又停下,最后用一种又爱又怕的眼光看着乔月升,再一次鼓足勇气问道:“你还真的要杀元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