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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章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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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非所有匪寨都藏在深山里头,山中多匪,也是星罗棋布分布各处,按理说还应该分为三六九等。匪帮里一般不养闺女,抢来诸多婆娘除了肉票就是供爷们儿享受的乐子,而元宝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肯完好无缺的将寨子当家,那么她口口声声的那位“爹”,一定也算个不小的人物才是。
乔月升很有欲望要与这位大人物见一见面,他再三掏出那柄有了年头的小金不换,忽然觉得自牙根上开始痒痒起来。
这枪如今已经算不得稀罕,可他始终忘不了当年有人那副如获至宝与喜眉笑眼的模样。那模样仿佛就是一粒秤砣,从当时起便牵着自己的某根血脉垂坠下来,不上不下,荡荡悠悠,最后长在了肉里,一连就牵肠挂肚了许多年。
林高路缓,乔月升选的地方尤其是好,特意将自己暴露在一条狭长的沟道之中,两旁栽着高大乔木,数十人蛰伏不动在其中也看不大出来,是个可退可守的极佳位置。元宝早在吃饭时被灌了药,此刻倚靠在他怀中睡得昏天暗地,乔月升一只手揽着她,另外那只手摩挲着枪壳,全神贯注盯向前方隐幽蜿蜒的小路。
林中比外面黑的更早,倦鸟结伴归山,耳边皆是扑扇翅膀之声,不胜热闹。过不多时,在这略微散乱的余声中夹杂进一道鲜明的马蹄,乔月升竖起耳朵,眼前果然迂缓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来。
他将手里的元宝高高举抱在脸前,而元宝像个没性命的木偶,垂下两只胳膊两条腿,脊背软绵绵抵住枪口。对面的人分明是看到了,隔了三四丈远的距离便勒住马,他逆光停下,阑珊的暮色为其全身上下勾了一条跃动的亮边儿。
乔月升虽然早有准备,但眼角在遽然间猛跳了一下子。
男人一人一马,面朝元宝,双手提着缰绳,高声道:“这位长官,我一个人来的,把孩子放下来罢。”
他语气平缓,声音熟稔,乔月升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心脏在抖,嘴唇在抖,手也在抖,甚至浑身上下都毫无预兆地打起了摆子。他说不出话,只能羞恼的、欣喜的、怅惘的,愣愣盯着近在咫尺的人,而后从头到脚逐步翻涌起一种遥不可及的委屈来。
男人见他迟迟不作回应,驱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也是一愣。
他轻轻长长地吁了口气,发出的声音却是微不可闻。
“袁鸣城?”
乔月升一下子弱了下来,他放开元宝,双眼通红,竭尽全力张了张口想要答应,但那声响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无声的抽噎了。
他定定望着张芦鹤——两人已近六年没见面了,他重新上学、重新参军,一路攀爬、一路成长,统共煎熬过这里头的多少日夜。但张芦鹤怎么样了,好的坏的,活的死的,他打听过,也寻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乔月升无比地想见他,又无比地不敢见,他觉得多年前的心结似乎是平了,又似乎还在,但他清楚自己跟这个人的情还在,劫也在,是牵不完的绊,是断不了的念。
那一句“袁鸣城”把他从乔月升的位置上拽了下来,他仿若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自己搂着他的腰,听他一声一声地喊“好崽子”的时候。
张芦鹤从马上下来,拖着趔趄的步子迈出去,又收回来,最后仍在原地站稳了。他脸上依旧不多显年纪,只是瘦了,生生瘦出来一个尖下巴颏。乔月升抱着元宝走到他面前,顿时觉得他又瘦又小,单薄的肩膀都不够自己囫囵抱上一把的。他先前所有预备好的话全部没有了着落,只没头没脑问道:“你怎么这样瘦了?”
张芦鹤眼睛里泛起光芒,不住上上下下地瞧他,咧嘴笑了一笑,带出两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很想在他背上拍上一把,但又别别扭扭地放下,只是道:“小崽子,是你长高了。”
乔月升拧住眉毛,使劲地盯着他。张芦鹤在这片目光里徒然不自在起来,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熟睡的元宝身上,也不说,也不问,只道:“把孩子还给我罢?”
乔月升便放了手,张芦鹤小心抱起元宝,又看了看他,道:“走了。”
乔月升点点头,眼睁睁看他上了马。张芦鹤没再回头,说走即走,单留下一件浅且薄的背影给他。乔月升被扬起的尘灰迷了眼,自顾自揉了片刻,再抬头视野里已经没了人影子,才毅然决然地掉头回去,可他依然没能走上多远,再三又转过身去。
他来的时候抱着元宝,走的时候怀里越发显得空荡荡的,眼前是初夏里微红落寞的山林,伴着连绵颠簸的蛰声,不圆,不满,极空,极静,一切皆是副空旷寂寞的样子——而这种空寂不能消弭,无法排遣,愈加使人难以忍受。
他落寞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回去了,只是一面走又一面想:假使这次掳走元宝的不是自己,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单身匹马地来救?让独自出来便独自出来,他往前就活到了三十岁,怎么依旧这么傻?
思及这里,乔月升忽然后怕一样的惴惴难安起来,他不觉放缓了脚步,当真是进退两难了。
这场埋伏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迅速,洪春一时回不过神来,像大多人一样茫茫然地班师回朝。他的乔团长没有骑马,寂寥落魄地走在最前端。另外只有元宝被平安送回去这一件事,令他颇想跑上前去打听下因果,但看一路上几乎无人说话,只得也老实闭了一张原本生机蓬勃的嘴巴。
乔月升原路折返,一道闷不吭声进了屋子,勤务兵端来热水为他洗脸,他也不动,坐在炕上只愣愣瞧着水里发呆。勤务兵知趣出去,发觉日头偏西,然后便喊了洪春过来,支使着他去催要伙食。
洪春正窝在营房里头,他这连续几日算是一直赖在乔团里,名不正言不顺蹭了好几顿饭,众兵对他说不上欢迎,但起码没嫌弃,又由于他以往在指挥部里混,比别人要出入方便。所以凡是需要跟里头接洽的蝇头小事都乐得推在他身上。而他本身也是个乐天性格,脑袋里永远比别人少一根神经,加上今天亲眼看到元宝平安归山,让他也觉得无比欣喜快乐,于是痛快答应下来,也不叫人一起,自己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整个剿匪部是个板板正正的大四方,乔团分在了靠近城门口的那一处大院,大院的大门朝南敞开,门棱底下不知啥时候挂了一个灰不溜秋的鸽子巢,两只鸽子比肩停在上头不动,像幅剪出来的画儿。洪春浑没在意,他抱着颗玩心,随手在路边榷了根葱茏的荞麦苗咬在嘴里,专挑僻静的地方溜达着走,等慢悠悠绕过一排矮房,蓦地瞧见一个人骑了马正往城门楼外走,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到老长,长得几乎能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洪春离他不远,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乐道:“李参谋长!”
那人正是李章增,被这一声喊了个猝不及防,猛然勒马停住,回头细细打量了番面前的小个子,道:“你不是总长那处的……”
洪春跑过去打了敬礼,道:“我现在跟了乔团长啦。李参谋长,这要吃饭的空里你独个儿上哪去?”
李章增没急着回答,又将他从头看到脚,之后才扯马缰调转了方向,慢悠悠道:“溜达溜达。”
洪春回来的时候乔月升仍在屋子里,勤务兵分过饭,又将他撵进去,道:“团长不高兴,你进去说个笑话。”
他便懵懵怔怔地进去,喊了声:“团长。”
乔月升视若无睹,双肘落在膝盖上,压出深深的一个窝,他思考了良久,直到看见洪春才有了结论,忽然道:“不该把元宝还回去。”
洪春手里捏着半个我头,吃得一嘴饭渣,却是满心想念元宝,此刻仅听到了这两个字,便问道:“团长要把元宝接回来不?”
乔月升又不说话了,他便自顾自地失望了一下,道:“元宝都跟他爹走啦。”
乔月升道:“那不是她爹。”
洪春“噢”了一句,又问道:“团长咋知道?认识他?大家伙儿可都在说这件事呢。”
他嘴巴从不肯消停,不是吃就是说,两片嘴唇之间似乎永远缺少一根把门的闩。乔月升移开眼神,认为他迟早得在这上面吃个亏才算。
但洪春浑然不觉,三两口将窝头塞巴干净,扑打了下身上的渣,道:“这回元宝是高兴了,恐怕团长在总长那里没法交代。”
乔月升没言语,听他又提醒道:“总长盯得紧,李参谋长时常去找他,他们要是知道团长认得土匪,保管要在这上头大做文章的。”
乔月升倒是认真想了一想,幡然醒悟似的挺起来腰背,立刻站起来就向外走。洪春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等反应过来再一溜烟跟着跑出院子,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挠挠头皮,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不过再细想一想,愈加认定了这个乔团长,断然是不小心被山魁掏了魂魄,光回来了一个空壳子,要不怎么会如此空空荡荡的。
天上的月亮恰是满月,天长海阔地将遍野照了个通透,乔月升披了满肩膀的银辉,一口气跑出了城。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岁,膀子里攒着用不完的盛烈力气,这几年压在心头上的担子太过顽固,渐渐将那些原本完好的性情逼迫变了形状,他有些懊恼,有些不甘,这让他非常想好好地撒一回野。
乔月升连人带马跑出了满身薄汗,群山在繁茂植被的覆盖下比白天更为嶙峋。他在山外弃掉了马,掏出枪来攥在手里,踏上那土黄的缓坡,走得极轻极缓。山道愈往里愈是黑暗陡峭,乔月升摸不清匪寨还有多远,这种感觉像极了他当初误打误撞逃进的那所山洞,同样是长得暗无天日,同样是长得使人心焦。
但那时他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就此成为了他命里的一道光。
张芦鹤他不见则罢,一旦看见了,这种想念便张牙舞爪地生长起来,心脏跳地竟如同去赶赴一场偷情,令他难受,令他发狂,令他不敢再继续想。
就在他魂不守舍之际,忽然发现对面也影影绰绰地走下来一个人。
那人直打直冲自己走过来,踩在地上的脚步一声重一声轻。乔月升警觉起来,第一反应是要闪身避开,无奈山路狭窄,他躲闪不及,硬着头皮与其打了个照面。
那人停下,笑着喊了一句:“袁鸣城!”
乔月升触电似的傻了,只觉得一颗热气腾腾的脑袋冷不丁被风吹了一把,登时晕眩无比。他站的明明靠下,却能与那人一般高,眼睛对着眼睛,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相见了。
张芦鹤压低声音,笑道:“傻了?又认不得老子了?”
乔月升不动也不说话,站成了一幢木头人。张芦鹤瞧他从面孔开始变得呆滞起来,一时觉得奇怪,扬手在他跟前晃了一晃,道:“袁鸣城?”
这回乔月升活了过来,失控似的一步跨出去,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抱住。张芦鹤不堪重负,被其扑倒在地上,那力道大的甚至能听到骨头咯吱声,但乔月升不肯松手,只管狠命地往怀里箍。
张芦鹤仰起脖子,咬紧牙关骂道:“臭小子,再不放开,老子可要给你勒死了!”
乔月升把脸埋在他的锁骨上,不间断地喘着气,无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张芦鹤任他抱了半晌,心内酸楚得很,猛吸了下鼻子,道:“哎哎哎,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乔月升好歹松了怀抱,问道:“你怎么会来?”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方才那瞬间的爆发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如今脸颊火烫,甚至有些不敢抬头,只是羞惭地蹭了下鼻尖,翻身坐起来,又去拉张芦鹤的手。
张芦鹤攥住他的手起身,道:“不是你来了么。”
乔月升道:“嗯。”
张芦鹤借着天光,看他长成的身材,赞叹道:“好小子,有出息了,能带兵打仗了。前些天的事我听他们说了,那个狗屁‘光屁股将军’说的是你罢?”
乔月升脸上一红,听张芦鹤继续说道:“你们在山下边成立的那个玩意儿……叫什么来的?剿匪武装部是罢?早先我就打听过了,知道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人,没想到你也在里头。”
他扬起面孔望天,啧啧赞叹:“这缘分。”
乔月升示意到一件事,问道:“前几天的交火你参与了?”
张芦鹤立刻否认,指指他的头顶,道:“老子要是去了,你这么大高个子,早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不过元宝那丫头跟着跑出来还被捉了,再后来直到拿到耳坠子,说让我下去一命换一命,我还在想这他妈谁出的下三滥主意,”他轻轻刮了把乔月升的手心一巴掌,笑道:“却是你个小瘪崽子。”
这一席话令乔月升听得咋舌,腹中不断生出许多问题,不知道要先问哪一个,他握了拳,疑道:“你就是这山上的太岁?”
张芦鹤一愣,当即道:“什么太岁?老子可没那本事。”
乔月升面色古怪地瞧着他,须臾后将那柄小手枪掏了出来。张芦鹤连忙接了过来,问道:“怎么在你这里?”
乔月升冷冰冰道:“元宝是怎么回事?”
张芦鹤见他问得奇怪,莫名感到一丝理亏,不由得缩起脖子,嘀咕道:“什么怎么回事?”
乔月升把两条平阔的眉毛扭起来,不说话,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张芦鹤瞧他眼睛里冒出不信任的疑虑来,便也收敛了笑容。乔月升尽管直勾勾地看,从他的头顶看到脚底,心里转圜过各色想法,又纷纷打消,最后他叹了口气,用手掌握住他的脚踝,问道:“还疼不?”
他问的稀里糊涂,张芦鹤也便稀里糊涂地听了,怅然道:“你问哪里?”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到了鼻息交错的地步,张芦鹤晃了下神,随即垂下眼睫,又恢复清明。他挣脱出来然后站起,口里道:“好了,见过就算了,回去罢,这地方毕竟是山匪的地界,又是刚刚打过架,万一……”
乔月升不肯动,执拗地拉起他的手。他眼里蕴含着一种长远的期许,喊道:“张芦鹤。”
张芦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刚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不远处响起来沉闷的钟声,继而纷至沓来的马蹄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接踵而至,他脸色徒然一变,暗暗道:“完了!被发现了!”
他猛地向下推了一把乔月升,催促道:“快走!”
乔月升一肚子的话将将要攀至嘴边,又被这突发的状况破坏殆尽。他被张芦鹤连推带搡地催着跑了几步,疑惑地转过身来,看到前方居然升腾起刀山火海一样的架势来。
可他出奇地感受不到恐惧与慌乱,仍然紧攥着张芦鹤的手不放,好似这会松开了,就再也握不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