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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章五十一 ...

  •   姚总指挥被赶鸭子上架,骑着马奔赴了前线。乔月升将其带到一个地方后扔下就走,他便成了由孙猴子画下圈的唐僧,呆在原地老实直着脖子瞧了半日,遥遥也看不出个丙寅丁卯来,满心里皆是太可怕了,哎呀太可怕了。
      不过好在事情一如那小子所讲,土匪虽然凶悍,但还不至于与正规军硬扛。这场争斗不过持续了短短一个来钟头,对方那股穷凶极恶的气焰即被炮火轰得落了地,迅速地散了。姚总指挥瞧他们边打边撤,己方明显占了上风,蓦地生出了要急于事功的念头,忙扯了嗓子喊道:“乘胜追击!撵到他们巢穴去!来个一网打尽!”
      命令自他那里一叠一叠传递出去,传到前头又戛然而止。折返回来的却是一脸阴郁的乔月升,他紧勒马缰,从人群中匆匆逆行赶回,姚总指挥现下看到他心里就犯怵,主动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乔月升道:“山内的情形我们不熟,再往前追容易吃瘪,这次将他们打退即可。”
      他说得无比在理,姚总指挥脸上有些发烫,幸而周围无人。他讪讪问道:“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撤回追击命令,让兵士们回来,休整之后检阅损失,论功行赏。”乔月升看他一眼,说完将马掉了个头,坚实的肩膊呈现在火光底下,倒是从容不显狼狈。可姚总指挥怎么都看不顺眼,他嘴里不再吭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大战方休,乔月升拖了枪往回走,他清点了下自己的兵,觉察有三个死在了外面。
      他交代随身的警卫,让把尸体全找回来,然后打算去趟指挥部索要抚恤,这时远远有个打扮齐整的小个子警卫跑过来,对他不伦不类打了个敬礼,道:“乔团长,外头绑了好几个俘虏,该怎么处置?”
      乔月升皱起额头,道:“问总指挥。”
      小警卫是个小青年,眼里头透露着兴奋的光芒,他露出齐齐的一口牙,笑道:“是姚总指挥让我来问你的。”
      乔月升这才反应过来他便是姚总指挥那边的警卫,看着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个子矮,脑袋大,显得无比健旺。他这会疲累不堪,仍是强打精神,问道:“在哪里?”
      小警卫道:“都在广场上绑着,足有七八个呢!”
      乔月升点头,他打消了再去指挥部的念头,打量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准备先回去洗涑穿个衣裳。他抬脚一走,察觉到那小警卫也亦步亦趋跟上他,便站住道:“你到广场等我。”
      小警卫冷不丁一顿,仍旧是手舞足蹈的开心模样,道:“乔团长,你可知道今天总长给你取了个外号。”
      他居然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大说大笑,倒是让乔月升感到困惑。小警卫瞧他不说话,便主动上前,自顾自凑到他身边,笑嘻嘻道:“他刚刚在吃饭的时候,叫你‘裸裎将军’。”
      乔月升停了脚步,不禁转过身来盯住他,更困惑了。
      小警卫开始忍俊不禁,笑了一会发现他不笑,便也不笑了。乔月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警卫眨眨眼,乐道:“我叫洪春,是洪水的洪,春天的春。”

      洪春像一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硬是弹跳着跟他回到了住处。乔月升原起先以为是姚总指挥别有目的,谁知在这里他又老实了起来,不肯进院子。等自己草草洗完澡出来,路过从门缝一瞅,发现他正眼巴巴立在门外头等。这个人或许是个头太矮,身上的衣服就显得格外阔大,扎手束腰的,好似小孩套了件大人的衣服。
      而他也的确长了一张娃娃脸,所以不会太突兀。
      洪春一等就等了许久,眼看着乔月升片刻后推门出来,便吐掉衔着的那根狗尾巴草,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继续跟上。出了院子方看到一队士兵已经端枪列好,个个高大威武,齐步跟在身后,他受了不小的一惊,快跑两步与乔月升赶平,问道:“要杀人么?”
      乔月升不看他,也不回答。洪春又回头看了看那队高墙,又问道:“要怎么杀?”
      他矮,乔月升高,所以每次都必须仰起脖子,猴儿一样连蹦带跳地说话。洪春精力旺盛,可体力明显不及,他的小步子总跟不上大步子,又有许多问题要问,不免跑得气喘吁吁,可手里仍是比划不停,喋喋不休道:“是吊起来活剐么?好些个人呢,那要剐到啥时候?”

      天亮得早,这时尚算清晨,乔月升在这一路轻快的小聒噪里到达了广场,一干人都被绑了手脚,嘴里封了布条,形态各异地躺了一地。他们此刻看见这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过来,应该是清楚要到最后关头了,纷纷扭动挣扎起来。乔月升打眼一看,发觉里面竟然还混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灰紫的布褂子,头发乱蓬蓬地攒在耳后,仿佛是个假小子,只是耳朵上扣着一对金耳环,黄澄澄映着朝阳。
      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眼尾细长,恶狠狠瞪着为首的乔月升,恨不得能吃人似的。
      负责看管的是太原驻军的一个小兵长,跑过来报告道:“刚都打了一顿,嘴硬得很,没人肯说实话。”
      乔月升点头,过去蹲在那小姑娘头里,伸手要揭她嘴上的布条。小姑娘不依不挠,张嘴就咬,乔月升躲闪及时,让她扑了个空。这时候洪春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冷不防将手伸去她脑后,将那布条一把给拽了出来。
      他哈哈大笑,可小姑娘白嫩的脸蛋上被勒出了一道红痕,骂道:“我操你妈!”
      她声音尖细洪亮,洪春不笑了,虎了脸道:“你骂谁!”
      “骂你!”小姑娘瞪起来眼,继续骂道:“操你妈!”
      洪春出手极快,一下拧住她的耳朵,问道:“你骂谁!”
      小姑娘吃痛,嘴上仍不服软,扯着嗓子乱叫:“就骂你!婊子养的!操你妈!”
      他们俩的争端起得猝不及防,乔月升听不下去,倏忽拔地而起。他太高了,浓重的压迫感就此猛然沉落下去,致使底下两个小人感觉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都仰起脸来看。他将洪春提到一旁,小姑娘还惊讶于方才那一瞬间的气势里,张了张口想继续骂,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乔月升扭身,细细观看了一遍,然后挑了一个面貌老实、身形瘦弱的男人道:“把她跟他留下,剩下的送走。”
      他侧了侧下巴,士兵明白,答应着过来拖人。洪春有些兴奋也有些失望,问道:“不杀了么?”
      乔月升没搭理他,小姑娘瞧着身边空了,这时才害起怕来,她惊恐地扭起身子,往那瘦男人身边蹭去,嘴里连续喊道:“我也要走!”
      洪春又扑过去拧她耳朵,威胁道:“你还骂不骂了!”
      小姑娘眼里汪着泡眼泪,望向那些被踉跄带走的人。洪春以为她要哭,连忙放了手,没想到被她一个翻身踢到小腿上,然后一面哭一面继续骂道:“操你妈!”

      乔月升有自己的任务。
      他初来到青岭县的时候,曾特意去会了几个当地老叟,从他们口中探听过这照庄山的消息。这山很久之前就被人占下了,但究竟是兵还是匪却说法不一,只知道人数众多,另现在上头有三位镇山太岁在匮中当家。匪中从无善人,这些匪徒自然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可这三位爷爷到底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谁也没听说。乔月升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他关心的是昨晚上那一小场鏖战,从匪徒手里剿来的几杆子枪炮尽是新型,认定其中大有来头,所以转而继续追问别的,老叟竭力挖空心思,最后嗫嗫喏喏道:“山里传说还有宝贝。”
      他不时常与这些过路军打交道,此刻小心翼翼将道听途说的闲话传闻全拿出来凑数,道:“传说是西太后当年从北京城里逃出来,赶到西京的时候死了一位有本事的王公,就地厚葬了,同时手里有好些带不走的宝贝,据说就一起埋在那照庄山后头的洞穴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乔月升听了之后只觉得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似的。他若有所思,破天荒给人留了一点零碎烟土当谢酬,便带队离开了。

      按理说来委员长现在如丧家之犬,在东北投靠着日本人扶植的新政府,不会好端端发起善心,隔着千山万水要为当地除匪。而偷偷摸摸重新启用废置已久的武装部,必是有一番别样的心思才对。
      不过此刻既然逮到了山里的人,他也不再赶着去姚总指挥那里汇报了,反而独自做主将那两个外的所有人先行捆押在城外听候发落,然后瘦男人被隔离看管,把女孩儿带进了自己屋里。
      小姑娘脸上尽是泥灰,也盖不住一副玉质金相的好底子。乔月升略微想不明白,为什么山匪里还兴养女娃,不过养就算了,才这么大点儿就带上沙场来。他派人去端早饭,自己坐到炕头上,将枪管朝下抱在怀里,有意无意从砖缝里抠出一小撮土来,口里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松了绑,不断搓弄腕子上勒的淤痕。她天生是个野烈的性子,从不怕人,昂头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乔月升觉得有意思,道:“我姓袁。”
      小姑娘一跺脚,当面拆穿了他,道:“你唬鬼呢!刚我可听见了,他叫你乔团长!”
      乔月升略一偏头,问道:“谁?”
      她随即往门外一指,乔月升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洪春,正蹲在门口向下铺叠的石阶上。这屋子于他仿佛是神仙给妖怪下的界,离不得,碰不得,当真稀奇。这会勤务员进来,手里端着两海碗热腾腾的刀削,一笼屉莜面窝窝,摆在当中的八仙桌上,小姑娘饿了半夜,一瞧那白面红油翠绿葱花,便有些挪不动步子,她咬着片薄嘴唇,一只眼盯吃食,一只眼盯乔月升。
      乔月升故意略过她,问洪春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洪春□□似的蹲在那,笑道:“乔团长,总长不大待见我,你留我跟着你好罢?”
      乔月升道:“我这里匀不出你的月俸。”
      “我不要钱,”洪春把头摇的似拨浪鼓,也望着面道:“管吃饱就成。”
      瞧对方不说话,他便大着胆子进来了,把手在裤子上抹一抹,毫不客气地挟了筷子,捧过一碗面就往嘴里填。小姑娘看不过去,气急败坏地扯住他的胳膊。洪春鼓起两边腮帮子,诧异道:“你做什么?”
      小姑娘只管瞪眼睛,扭头去看乔月升。乔月升托起一侧脸颊,慢悠悠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双漆黑瞳仁转来转去,不情不愿地豁出去了。
      “我也姓元!”
      乔月升一怔。
      她手劲着实不小,攥的洪春生疼。她扭过脸去,道:“我叫元宝!”
      洪春“噗”的一下笑出声来,拿筷子去挑她耳垂上吊的金圈圈,道:“我说呢,怪不得总金闪闪的!”
      元宝着了急,劈手拍在他的脸上,骂道:“别瞎碰,这是我爹给我打的!”

      乔月升屋子里凭空添了两个活宝,持续了一小阵子的喧闹。
      这时打探情况的人员回来,他便将二人扔在屋内,起身命人押了那剩余五六个悍匪朝城外走。那洪春原本守着元宝,这时候又死乞白赖非要跟着出门,乔月升对他多少有些提防,便索性不管。青岭县规模不小,当年也算富饶,只不过后来由于北方政府重心东移,这一片地方无辜落了单,成了滋养匪患的温床。时隔数年,现下里竟从个八方不问的状态,临时被这样的一位草包欣欣然接管,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乔月升也不太明白。
      乔尚山作为政治中难得的异类,委员长的态度是明确且尖锐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既想方安抚,又设法消磨,免得他一时兴起拥兵自立,变成了扎在心窝上难以撼动的军阀,那可就腹背受了敌。而乔尚山同样别有用心,趁着局势更迭,已逐步切断了与北政总部相关的联系,却在本次填充西北的行动中却表现得毫不敷衍——积极响应,还特意派了亲儿子前来应差。
      乔月升对这番安排的用意不明就里,此刻他一个人骑马走在前头,太阳高高悬在头顶,光芒反复洗涤着两旁破败的房舍,直至泡出了足赤富贵的颜色。
      不过这次西北之行倒印证了来前乔尚山曾说过的一句话:政府如今在日本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元气不振信心不足,必要旁门左道地再挖上一笔油水来填补。毕竟太行山下长着这圃肥厚多浆的山匪,像一滴饱满馋人的油星子。
      乔月升先想起老叟的话,又莫名想起元宝——元宝耳垂上挂着两点光亮,瞧着惹眼,惹眼极了。

      照庄山离县城不算远,但大小通途也有几条,乔月升对地形不熟,调集了部队向前开拔了有七八里地,才遥遥看到了那藏匿在一片葱郁当中豁牙般的山门。照庄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层层树荫接连盘旋上去也望不到顶,所幸匪寨一般扎在山腰朝上的位置,山口这里通常无人看守。他不慌不忙,挑了一队士兵将那几个俘虏押出来,提溜到前头往里面走。洪春看乔月升从马上下来,也就跟着下来,急切问道:“我们不跟着上去么?”
      乔月升手搭凉棚望了一望,道:“不用。”
      洪春只好随他屏息等着,过不多时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枪响,把他唬的一个机灵,立刻蹦起来,道:“哎呀,这就杀……杀人了么?”
      乔月升没看他也没说话,洪春站不住了,他生下来个头就小,十分崇拜那些能够扛枪作战的大兵,一直未能遂愿,此刻总挝耳挠腮地想过去看个热闹,便大胆扯了乔月升的衣摆,央求道:“乔团长……让我去看看罢,我还没见过杀人呢。”
      乔月升垂下眼帘,似乎将他看做成一只兴趣奇特的小猴。洪春等不及他答应,甩开腿一溜小跑跑上前去,蓦地又探出一颗脑袋来,喊道:“我可真去啦!”
      这回是所有人都好奇地望向他,他也没觉出有任何不好来,于是兴冲冲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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