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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章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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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鸣城刚出通信局的大门就被乔公馆派来的车堵在了那里,王警卫长站在车前,彬彬有礼地笑道:“大少爷,老爷叫你回去呢。”
袁鸣城诧异地左右瞧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警卫长没有听见一样,笑容可掬地为他拉开了车门,只道:“少爷请。”
汽车一路将他带回了住处,乔尚山果然坐在大堂的沙发里,手里持了一份日报在读。袁鸣城进门的时候,他从那大篇的文章后头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家里有汽车夫,何必自己跑着去。”
袁鸣城站住,然后继续要闷头前行,乔尚山并不拦他,慢慢读完一两行字,才道:“我已经叫人联系了院校,明天带你去看看。你这个年纪不能总是闲在家里,终归是应识读文化的时候,凭白耽误了这许多年,以后总该比别人多用些功夫。”
袁鸣城听见即转过身,笃定道:“明天不行。”
乔尚山终于放下报纸,道:“你要做什么?”
袁鸣城缄默不语,乔尚山也大致猜出来他七八分的想法。于是换了副语气,颇为语重心长地道:“我过了明天还要走一趟高远县,这一去几天回不来,你刚回来,呆在学堂里终究稳妥点。以后是该将心思收拢起来了,你现在不是袁鸣城了,需要跟以前那些的事情划分清楚,做事总瞻前顾后的不是什么好习性。”
“高远县?”
袁鸣城及时竖起耳朵,兴冲冲上前一步道:“爸爸,我想去,带我去罢!”
乔尚山知道方才那番话完全是对牛弹琴了,把面色一沉,喝道:“胡闹!”
他虽然格外地待见这位大儿子,但比起来年纪尚小的乔月景,袁鸣城那些坎坷曲折的成长经历,令其变得更加难以管教。尤其是他对张芦鹤的这番剪不断的牵挂,让乔尚山不得不感受出些许教育缺失的棘手来,他加护这让袁鸣城尽早融入符合他现在身份的生活,好与以前来一个果断的切割。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番思想如数施压下去,就接到电话说政府方来了尊贵的客人,饭也没吃便急匆匆去了。
袁鸣城垂了半日脑袋,此刻抬起来重新去思索他的事情。回身恰好看到乔月景躲在墙壁后头,正拿一只眼睛悄悄的觑自己,便不客气地道:“做什么?”
乔月景被发现了,只有唯唯诺诺地站出来。他滴溜溜转着大眼睛,手里提了个提线木偶似的玩意儿,轱辘线都绞在了一起,将那木头拼的小人扯得四肢凌乱,边喊了声:“哥哥。”
袁鸣城拧紧眉头道:“这是在自己家里,为什么总跟避猫鼠一样?大大方方的不好?”
乔月景好似受了委屈,低着头道:“爸爸可从没对我发过火。”
袁鸣城以为他在恃宠而骄,嗯了一声道:“那不挺好。”
可他的表情并不欢喜,紧接着道:“他也不对我笑。”
袁鸣城顿住,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伸手抚弄了抚弄他的头发。
他往高远县里打了无数遍的电话,最开始还是无人接听,后来竟干脆被掐掉了线路。这令袁鸣城感到无比心焦,他怀疑高远县是出了事情,本计划着直接去找一趟张芦鹤,却没想到在通信局门口就给截住了脚步。
乔尚山不在,面对郑桂华他更加燥郁地吃不下饭,天气已经接连炎热了数日,袁鸣城脱掉黏了一身的衣裳,径直进了洗澡间。公馆里洗浴的设施亦是先进齐全,使他得以独自沉入那白胖的池子里,专心致志地去想事情——去想张芦鹤。
张芦鹤今天的表现奇怪得很,迫不及待地要与自己划清界限,这点使人心中难过,又想不透彻,巴不得能马上见到他问个明白。说到底自张芦鹤重回高远县以来至此,二人再未分开过,就算睡觉或是洗澡,都能够你推我搡地腻在一起,彼此又皆是长手长脚的男人,不免互相碰撞摩擦,每每要生出一场战争来方才罢休。袁鸣城想到这里,怀里好似多了一丝他的体温,进而再回忆起在新年里的头一晚上,那一场唇舌交咂的画面,那一席耳鬓厮磨的春光,不禁面红耳赤,马上要起了反应。
他倏然从脸一路烫到了耳朵尖,连忙将头浸泡到水里去,在里面屏气凝神地待了一会,再浮起来时模糊觉察到门口多了个人,不禁受了一惊。
袁鸣城向后撸了把湿淋淋的头发,瞧见乔月景攥着门把手,正定定往里头探着脑袋。
他放了心,奇道:“你吃过饭了?”
乔月景关掉门,仍旧提着他的玩具,长长地拖过湿滑的地面,小心翼翼凑过来将那绕的七零八落的玩偶递给他,道:“哥哥帮我解开。”
袁鸣城接过来,乔月景便顺势扒住浴盆的边沿,离他近近的,伸长脖子在旁认认真真地看。袁鸣城瞧着他近在咫尺的小脸蛋,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在过年时为他用竹圈、油纸与蜡烛做过一盏孔明灯,不过后来没飞起来,反而在地上烧了一片——最后当然不免捱了顿打。
他每次看到乔月景,方才体会到自己并非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仿佛惟有在他的小身体里,蕴含着一整座家的力量。
因此他打骨子里是喜欢这位小弟弟的,但这点又与张芦鹤不同。袁鸣城将玩偶身上缠绕的那一根根理还乱的丝线扯出来,同时从心中逐渐明朗起来:他对张芦鹤的感情,就应该像他们两个共同去看的那场摩登电影里的桥段般,是一种发自于肺腑的爱。
他东倒西歪地思考着,手上熟练如故,几下就将那小人给理顺清楚了。乔月景整个人即将贴进了浴盆里,身上穿的衣裳也蹭湿掉了半截,此刻欢天喜地的接过来,提起来给袁鸣城做了个躬腰斜背的道谢动作,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袁鸣城长伸了胳膊,湿淋淋地浇了他一头一脸的水。乔月景忙嚷着又跳又躲,小狗撒欢似的拨棱脑袋,嗷嗷直叫,居然是前所未有过的活泼。袁鸣城随着乐了,他舒展身体向后倚去,在这份欢腾的气氛里暗暗夯实了心里的主意。
一定要去找到张芦鹤。
只是这家里遍布着天罗地网,即使乔尚山出门不在,自己若要堂而皇之跑出去也不是件容易事。例如今天仅仅是跑了趟通信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仍是教人捉到现行。
他翻个身将胳膊搭在盆沿上,拨了拨乔月景贴在额上的湿刘海,问道:“今天我出去打电话的事情,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乔月景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沉寂下来,脸上霎时不见了表情,慌慌张张地站在那儿不动了。
袁鸣城瞧他再次成了耸肩缩背的一团,讶异道:“不是便说不是。”
乔月景怯怯地说了声“不是”。
出发的日子说到就到。乔尚山检阅完两个整师的配备,将城里城外一切安排停当,定于翌日一早出发。这是他进驻直鲁地区后头一次的开拔,颇有些大张声势的意味。不过高远县确实是一道重要的防线,因为这道防线向南,就是一直与己方久久相持不下的南方政府。
这次他特意带了李延峥,借的也是高远驻地的胡胜泉胡司令乃他嫡亲舅舅这层关系,如若能一弹不发的顺利拿下,那便是相当痛快的一件事情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出了事情。
先是码头起了火,火势经报告来看并不算大,大的是日军驻省城的小田总督长的脾气。这时乔尚山已经将一只脚踏入了备好的汽车里,码头管理处的副处长与渔政局的负责人却如火烧了屁股般双双降临,满脸惊慌地说是处长一早就被扣押在了码头上,原因是日本一艘停泊的药运船在夜里被人偷偷点了火!
乔尚山一听皱了眉,以为是德日双方在租界里又起了冲突。他无奈下了车,理了理身上穿的军服,对立在一边的李延峥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李延峥面朝阳光,知道他这个“马上”也许会耽误很长的功夫,于是也就不急,仅明晃晃的点了点头。
当袁鸣城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警卫大都集合在院子里,汽车夫将他放下,急匆匆绕了个弯又停到了公馆门口,这时郑桂华气急败坏的正打门里走出来,一面托了托脑后烫好的发髻,一面从张妈手里接过手提包,下来台阶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袁鸣城手里提着书包,将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松柏似的站在门口。他果不其然被带去了学校,不过此前他同乔尚山仍螳臂当车般争执了半天,既然跟队随行已经是万万不能的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表达出一直想读军校的渴望。乔尚山倒是大度应允了这条意见,只不过时间紧张,已经来不及再行调剂,便强摁着他先拜见了校长,当起了暂时的插班生。
他心不在焉,也极难适应,把一天的课程听得头昏脑涨,终于挨到结束回到家里,却又是看到这般景况。
门厅处的听差赶忙跑出来,为其拉开大门,郑桂华便低头钻进了车里,带着那一长列队伍从他身边驰过,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袁鸣城觉察出奇怪来,扭头问那听差道:“家里这是怎么回事?”
听差按实道:“早起听说日本人的船让人烧了,赖在咱们头上,又扣了码头局的局长,少不得要老爷出面去调停。这已经是一天的事儿了!夫人怕出大状况,刚才将警卫全部调集起来,跟着出门去了。”
袁鸣城疑道:“日本人?老爷今天没出城去?”
听差摊手道:“这不出事儿了么。”
袁鸣城飞速上楼跑进房间,他蹲下将藏在床头下的小匣子拖出来,打开后自底层摸出来一把手|枪。正是张芦鹤当年亲手交予自己的那把。
这简直就是天赐的最佳时刻,袁鸣城掀了窗帘往楼下望去,除了少许佣人及听差,这座公馆几乎已经空了。他虽想不通郑桂华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调集家里的警卫出门,总归无疑是为自己铺造了一条外逃的道路,所以不再迟疑,拎起匣子将出门口时才想起身无分文。袁鸣城懊恼地骂了句脏话,在房子里兜了一圈,最后隔着衬衫摸了摸里面那枚贴肉放的圆金币。
他一咬牙,将金币摘下来塞进口袋,而后行色匆匆穿过客厅往院子里走,刚推开门,恰好看见乔月景放学回来,仍是踩了那番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趾高气昂地一路前行,在看见自己的瞬间却萎顿下来,老实巴交地喊道:“哥哥。”
袁鸣城尚未答话,他倒一眼发现了他手里提的匣子,先行问道:“你要出门了么?”
袁鸣城没想到会碰见他,一时进出为难,良久之后方“嗯”了一声。
乔月景问道:“你还回来吗?”
袁鸣城没回答。
乔月景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识趣地往旁边一躲。袁鸣城立在门前,盯着他瞧了须臾,又蹲下来,道:“以后在家里随性些没有关系,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永远是乔家的宝贝。”
乔月景瞪大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忽然道:“哥哥,别走。”
袁鸣城笑了笑直起腰来,乔月景马上伸手拉紧他的衣角,道:“等等!”他迅速摘掉书包,转身往屋子里跑,跑了几步后又猛然刹住,回身喊道:“等等!”
袁鸣城不明所以,便听话的站在原地没动。门外是广袤的天地,院墙上镀着绛红的日影,佣人们大多挤在餐厅张罗晚饭,尤显得他所在的地方冷清清空荡荡的。他实在对这个家提不起任何感情,小时候发生的那场变故将他对家的那份热忱与眷恋已经消磨干净,这次回来唯剩下一个小弟,浓缩成为记忆中保持住的最后一点温热。
乔月景不到一会便兴冲冲地跑下来,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金的白的,皆是零碎首饰,不由分说全要往袁鸣城手里头塞。袁鸣城诧异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乔月景不解释,仍旧手脚笨拙地捧给他,袁鸣城一看便知是郑桂华的东西,坚决拒绝掉了,严肃道:“怎么还偷拿起东西了?快放回去!”
乔月景皱巴了一张小脸,眼泪居然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缓慢地垂下胳膊,把满手的金玉珍珠噼里乓啷撒了满地。袁鸣城看在眼里,顿觉得哭笑不得,但还是感动了的,遂安慰他道:“我有钱,不用这个。”
片刻后他捡起来一颗珍珠,放在掌心里抛了抛,攥起来道:“这个我要了,好不好,把下余的还回去。”
乔月景兔子似的瞅了瞅,又低下头去。
袁鸣城扯起他的小手握住,最后还是站起来,在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乔月景站在那一堆的珠光宝气里,当真像极了一个戴着金枷玉锁的雏鸟,是件被锁在笼子里的宝贝。他叹了口气,仍是大踏步的走了。
乔月景在他走后才重新抬了头,然后静静将门全部关上,用袖子抹了脸。
他恢复回来刚才趾高气昂的架势,将军一样将地上那些珠宝踢得到处都是,进而拾起来书包,将自己爱不释手的那个木偶掏出来,跪在地板上高高地举了提线木板,嘴里哼着刚学的歌,努力把这只小东西摆出个兴高采烈的姿态来。
他现学现卖,对着木偶编了一个荒谬的小故事,自言自语道:“你叫乔月升,你趁着爸爸不在家,偷了妈妈的珍珠,之后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那数十根纤细的悬丝完全不听他的掌控,别别扭扭又缠在了一起系成了死结,乔月景扯了一会扯不开,开始垂头丧气起来,他跌倒在沙发上,下意识想喊哥哥,才想起来那人早已不见了。
他悲哀地望着天花板,发觉万一没有了爸爸妈妈哥哥,自己在这屋子里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