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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章三十七 ...

  •   出发的当天中午,李延峥就到了临清。驻扎在临清县的谭师长曾是梁寿山的老部下,再后来梁寿山不知所踪以后他毅然加入对北方政府的抵抗派,成为了乔尚山口中的“老顽固们”。
      乔尚山本人成功被困在省城,而他精心挑选的两个随行师也还在长途跋涉。一切皆如李延峥所料想的那样顺利,他带着自己的人独自下了汽车,没有进县城,在火车站旁一家小饭店的雅间里秘密接见了谭师长。
      不过仅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又出来,在谭师长的护送下上了月台。这趟开往高远地界的列车是特殊专列,既清静又安全,李延峥坦然接受了这将军等级的优渥待遇,他上车坐进包厢,由于心情愉快,隔着窗户还准备向谭师长挥手告下别,但就在抬起手的瞬间又落了下去,不轻不重地拍了桌面一下。
      他脸色倏尔沉凝起来,嘴里抱怨道:“真是个阴魂难散的癞狗!”

      列车虽然一直蓄势待发,仍不如汽车般说走就走,就在这个空当儿上,癞狗傅正鸿及时出现他的视野里。他大敞着怀,歪戴着帽子,骑了一匹黄鬃马,马不停蹄匆匆赶来,连人带畜生都跑出了一身大汗。他的兵被远远地甩在路上,自己一马当先追着李延峥的汽车屁股从省城到临清,终于赶在车发动前追上了他。
      傅正鸿亦是隔着玻璃板就望见了李延峥,他一夹马肚子翻身下了蹬子,当着众人的面跟山猫儿似的蹦上了车。谭师长原本为避人耳目,此番前来只带了几个心腹卫兵,此刻一伙人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陌生的汉子若无其事上了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谭师长下一秒即着了慌,亲自带头拔枪就打。傅正鸿本扒了列车门框,后面枪栓一拨他出于本能缩了下脑袋,谭师长的那颗子弹就紧贴了头皮擦了过去。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长|枪短炮的足有六七把全对准了自己,连忙就地一滚进了车厢,那些颗子弹像雹子一样,稀里哗啦全轰在了门框上。
      谭师长一击不中,带着人就往车上冲,可一只脚还没踏上去,却看到李延峥走了出来。
      李延峥负了手,瓷瓶一样的冷冰冰,站在门口道:“谭师长不必追了,自己人。”
      谭师长急忙刹了车,瞧他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模样,还以为是自己莽撞开火惹了事,顿时心慌了一下,赔笑道:“哎哟,怪我没看清,以为是来坏事的,幸好没误伤。”
      李延峥摆摆手想要宽慰他一句,但是丝毫也提不起来兴致,仅点了下头就回去了。
      随后车门关严,列车如庞大笨拙的野兽缓缓启动。傅正鸿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铺撒着两条腿,一双大眼睛往李延峥身上瞄,道:“奶奶的,以为这是要打死我了。”
      李延峥面无表情从他旁边跨过去,心里想:怎么没打死你呢?

      李延峥仍是回到了自己的包厢,他从怀里拿出谭师长给的那一封电报。电报是加了密的,不过内容已被破译完整,他反复看了两遍,暗自算了算时间,推算一切没问题后,将那片纸烧了。这时门口传来几声争执,李延峥将东西收拾干净,皱眉道:“让他进来。”
      站在门口的陈警卫官闻言开了门,傅正鸿大摇大摆地进来。他照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惫懒模样,裤腰下坠,衣扣全敞,大喇喇露着一身的腱子肉,好奇地环顾了下整间包厢,唯一的一张床铺被李延峥霸占着,便很不识相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他笑嘻嘻问道:“我干得怎么样?”
      李延峥明白他指的是在省城招惹日本人的那件事情,并不表态,随手翻开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垂下眼睛,淡淡道:“嗯。”
      傅正鸿等了半日只得到这一声嗯,不免有一些失望,不过立即又高兴起来,觉得能坐在李延峥身边也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他用双手捞了脑袋往后躺去,逆着光线舒舒服服地观赏这人那修身军服里裹的美好线条,宽肩窄胯,蜂腰猿背,一丝不多,一丝不少。他认定那里面的皮肤一定是如缎子般柔顺的,□□也一定是完美和新鲜至极的,只可惜看不到也摸不到,只能猜,只能想,馋死了。
      但傅正鸿向来是个手比脑子快的人,下一刻他的手掌就已经贴在了李延峥的腰上,仅仅隔着布料就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层麻痹般快乐的手感像趟悠闲旅程缓慢冲刺进大脑,然而还未游走遍全身,一把枪已然对准了他的脑门。
      李延峥侧过脸,长睫毛汪在那一片光辉里。他道:“傅团长,别做找死的事情。”
      傅正鸿把眼神集中在他手上,慢悠悠抬起身,那把枪也就慢悠悠随着他而升高。傅正鸿笑得很纯净,他握了李延峥握枪的手,稍稍下压,那枪口便蹭过自己的眉毛,眼睫,鼻梁,及至到了嘴唇。
      李延峥看见他凑近枪管,竟是轻轻亲了上去。
      他眼睁睁看着,说不上是惊诧还是厌恶,霎时失了神。而傅正鸿就在这一刹那夺了他的枪,手臂顺势一揽将他揽进怀里,狠狠地箍住,迅雷不及掩耳般在他的脸颊上啪地亲了一口。
      然后他将手|枪倒转,原样塞回了他的手里,自己一个箭步跳到了门口,小孩子得逞似的笑道:“别杀我啊,我爱你啊!”
      李延峥懵了一瞬,继而勃然大怒,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傅正鸿早有准备,泥鳅一样从门缝里钻了出去,那一枪就打在了门框上,砸出霍霍牙牙一个洞来。
      站在门口的陈警卫官被他撞得转了个圈,忽又听见枪响,连忙昏头转向地冲进来,大惊失色道:“主任?!”
      李延峥握着枪,脸色苍白坐在床上,看他露面,立即道:“滚!”
      陈警卫官跟了他许久,从未见他发过火,于是非常听话地滚了,一面滚一面还在想这个傅正鸿好大本事,居然能把这位白瓷烧的李主任给沾染上了活气!
      李延峥尚不知他在腹诽自己,仍是以那般姿势握了枪,他怔怔望着窗户上的倒影,感到自己严密捍卫的壳子,猝不及防被人从顶部砸出一道特别不美观的裂痕出来。他极其后悔没能一枪打中他,但又在庆幸没这么轻易地杀了他——这个人在目前看来用处还是不容小觑的,或许等到物尽其用,到时候再兔死狗烹一样也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似乎渐渐的开始平静了,用力盯向列车外的风景,犹如想要从中参悟出什么真理一样。而外面不过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稀稀落落的树和一闪而过的人。
      ——人?
      李延峥前探了身体,从眼界里妄图寻找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但是车毕竟太快了,所有事物都被拉成了直线,彩带一样飘向遥远的远方。
      他重新坐好,若有所思道:“张芦鹤?”

      疾驰的列车卷起偌大一阵风暴,沙尘夹杂着土砾从高坡上滚下来,盖了底下的张芦鹤一头一脸。张芦鹤勉强仰起脖子,望着又一道列车在轰鸣中远去,却已经生不出任何行动的欲望了。
      这是他徒步走出省城的第五天,手里杵着一根尚算粗壮的树枝,但整个人仍是摇摇欲坠,几乎跋涉在精疲力尽的边缘上。为了不迷失方向,张芦鹤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了铁道边上,但那砖砌的高岗宛若无垠的长城,倒时不时会有一列又一列的长龙自上攀沿而过,却没有一辆肯载他驶向归程。张芦鹤先前还在眼巴巴地翘首企盼,后来便渐渐漠然了,只管踉踉跄跄地赶自己的路,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年轻力壮,精神饱满,终有一天能走回家的。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家”是哪儿,也并不确定还有没有人在等着自己。他心中的消沉似原野上的蓬勃蒿草,自稀薄的希望里扎根蔓延,及至后来他都快忘记了自己终究要到哪里去,仅仅为行走而行走着。
      不巧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急雨,张芦鹤在荒野上无处可躲,只好窝在一棵树下硬挨了半宿。天气虽然炎热,但毕竟不是三伏天气,夜里被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再让那湿漉漉的风一吹,不到清晨他便觉出了难过,浑身上下滚烫,腿脚也疲软的厉害。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琢磨着应该是发起烧了。
      在野外发烧简直就等于找死,张芦鹤强打精神,咬牙又走出一两里地。可前前后后都是光秃秃一片,看不见房屋,看不见人烟,只有赤黄的草与荒凉的树。他再往前走时发觉每迈一步都是煎熬,半边身体发热,半边身体发冷,尤其是受过伤的那条腿,膝盖朝下的骨头像被劈开了一样,变成了只剩下痛觉的累赘。
      他怀疑自己也许是染上了疟疾。
      接下来每一步都活似走在刀尖上,张芦鹤疼得满脸是汗,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紧抱装着干粮的口袋缓缓坐下,准备吃两口东西歇歇神再走。野外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自己赤手空拳也做不了什么,他把所有寄托都放在这一只小口袋上,然而打开后又傻了眼——口袋被雨淋的透湿,里面装的炊饼让水一泡全沤烂成了面坨,加之捂得久了,一股刺鼻的霉味随即飘了出来,几欲令人作呕。
      这回他才彻底懵了,茫然愣了一会,又不死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在其中细致地挑挑拣拣,意图将那看起来还完好的饼渣塞进嘴里——随之又吐了出来。
      全馊了。
      他看了会自己露在散碎裤腿下那双磨得血泡淋漓的脚丫子,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生来命途多舛,小时候曾拖着亲爹的尸身去挨家挨户要饭,长大后又遭遇山洪落入山涧,再后来落草为寇死里逃生,更别提次次战场杀伐都一样挺了过来,老天既然赏了这条命给他,那他也绝不能允许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荒郊野外里。
      张芦鹤凭借着这一股力气,歪歪扭扭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雨后的大太阳炎毒无比,释放的热能快要烧穿了他的皮肉。可他觉不出热,也觉不出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走着还是躺着。
      最后他终于走不动了,猛地一头扎向了地面,脑袋扑进泥水里,溅起不大不小一朵水花。
      他在身体深处叹息道:这次也许真的要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芦鹤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发觉天已经黑透了。他耳朵紧贴地表,被那上面持续不断的颠簸震得头昏脑涨。他四肢无力,只能虚弱的抬起眼皮,认为又是有过路的火车,但那细小的声音好像一种缠绵的鼓点,由远及近,愈来愈大。张芦鹤闭眼静听了一会,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便也不分辨了。
      夜风清爽,吹拂着他满身的沉沉死气,张芦鹤阖了片刻眼睛,听那声音越发近了,动静真实可靠,倒不像是做梦,他从绝望里探了探脑袋,勉力朝那方向张望过去。
      他恍惚是望见了一匹马,正披荆斩棘般的疾行而来。

      苍穹里挤满了星星,自南往北横了一条闪亮的光带。袁鸣城在这簇星光底下徐徐前行,他本打算乘车直达高远县,后来又听说李延峥已经先一步动了身,便改变了念头,出了省城后就去挑了一匹马,打算沿途寻找张芦鹤。
      他约莫着张芦鹤孑身一人,单靠那条颇腿在几日里头走不甚远。但在茫茫大地里要找到一个人亦如大海捞针,不过张芦鹤头一次来省城便是乘了这趟列车,要回去大约也只会沿着这道铁轨一路向南,于是袁鸣城把心一横,径直奔赴了铁道口。
      春夏交接的原野上草木肥厚,袁鸣城不怕马无粮草,拿出日行千里的架势来。到了晚上他才放慢脚步,一双眼睛专盯着那昏暗的草窝子里看,生怕漏掉任何一处地方。所以当他看到张芦鹤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张芦鹤就像一匹破败的棉褥匍匐在草丛里,乱草将他的脸庞分割成无数部分,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袁鸣城连滚带爬地下了马,险些扑在了他身上。他激动又心疼,小心翼翼将余下半口气的张芦鹤捞抱起来,还未及张口说话,眼泪便开始哗哗往下掉。

      张芦鹤神智并未十分清明,仰头只觉察到不断有淅沥的水珠溅在脸上,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声音微不可闻:“又下雨了?”
      他明白自己撑到了极限,倘若再下雨的话,那一定是活不了了。不过在这临了的时刻里他又觉不出孤单来,好像正有个人用坚实的手臂托住了自己的整团魂魄,让他能从中汲取出了一点久违的温暖来。他在这半死半活的状态里赫然松了劲,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一滴眼泪也从眼角处淌了下来,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假若这个人是好崽子便好了。
      自己是真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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