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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章三十五 ...

  •   当张芦鹤身心投入地立下这个宏大志愿之后,成功将袁鸣城抛在了脑后,他连跑了典当行及旧货铺,又买了一小口袋的炊饼当做干粮。当他歪歪斜斜重回到那条街面上,路过澄明瓦亮的商店玻璃橱柜时瞟了一眼,觉察里头的那个救国军的张师长真真切切地不见了。
      张芦鹤摇摇头,然后沉闷地走开了。他感叹省城实在太大了,大的无情无趣,不适合他。
      袁鸣城不知道会不会住得惯。
      他无意识地想到袁鸣城,就如不经意又犯了禁忌一样,心脏在瞬间收缩起来,一时疼得几乎要喘不动气了。

      袁鸣城回家后头一件事也是拨打电话,他放心不下张芦鹤孤身一人离开,自己又没办法跟他走,所以当务之急是能叫来唐朋,现在只有唐朋还可以帮到他。然而才刚拿起话筒,那名被郑桂华唤作张妈的贴身佣人便凑了过来,不动声色从门后取了一只鸡毛掸子,就站在不远处的大玻璃架跟前,装模作样地开始打扫。
      镜面能清楚地倒映出她投射过来的视线,袁鸣城往那里扫了一眼,转身又离开了。
      公馆里倒是还有其它几部电话,但郑太太似乎有些撒豆成兵的本事,把那不上道的眼线安排的到处皆是。袁鸣城这些天来过得极其憋屈,一言一动都有人监视,他突然有些理解乔月景的处境,也是天天这么活在各种人眼皮底下的。
      现在他顾不得别的,本来打算着跑出去碰碰运气,无奈身上还没有钱。
      毕竟乔尚山还没来得及,或者说是根本没预备给他得以独立的资金支撑,仅让他在家安心当个一穷二白的富家少爷。
      袁鸣城心有不甘,盘算半日决定出去找宋芳田代劳的时候恰好看到乔月景从另一间屋子的台阶上玩耍,小孩子双脚一并落了地,破天荒地冲他喊了一句:“哥哥!”
      袁鸣城意外止住了脚步,望着他屁颠屁颠儿的跑过来——乔月景身量矮小,站直了才将到自己腰间,此刻仰起小脸问道:“你要出去打电话么?”
      乔月景这个小孩很是古怪,他似乎只肯对除家人之外的陌生人释放热情,自当名正言顺成为了他的哥哥之后,他便极少主动跟自己说话,袁鸣城蹲下,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乔月景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谨慎地左右看看,良久之后他从自己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递到袁鸣城手心里。
      袁鸣城呆了一秒,再抬眼时他又跑远了,惊慌的小鱼一样,一头扎进那扇镶嵌着五彩玻璃的白色瓦格门里,不见了。

      而李延峥也没闲着,他从警卫处出来,又陪乔尚山去了一趟总军部,迅速将那两个师给定了下来。乔尚山做事向来是雷厉风行的,计划一旦提上日程,那就是雷打不动的要办了。
      乔尚山只留了两天的准备时间,就要整备出发,李延峥表面上八风不动的表示服从,心里也不禁蒙上了一丝的焦虑。
      太紧张了!
      高远县他是一定要去的,但乔尚山不能去,他若去的话那么自己全盘子的计划几欲要落空,这些天来动的心思,排的布局,便也跟着顺流直下白白打了水漂。不过就如今的形势来看,他并不能贸然提出异议,因为乔尚山看起来是一只率性和善的狮子,他将利齿尖爪如数藏在柔顺的鬓毛之下盖得严严实实,李延峥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并非猜忌,并非信任,而是试探,是保持在猜忌与信任的分界点上的。
      他急需要一杆枪,或者说是一个人物,一个能将这胶着的局面给撕裂个口子出来的工具。
      但他又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

      李延峥吃过饭后才得以回到住处,他身心俱疲地坐在上藤椅,拿手捏了眉心,开始打脑瓢里走马灯似的转过这些天他所结识的所有角色。陈警卫官适时为他沏了碗打日本产的玄米茶端来放在桌前,那带有浓郁异国风情的香甜气味随之飘散出来,将李延峥蒸的精神一振。
      他忽然道:“上次来参宴的那些个丘八团长们都撤离了没?”
      陈警卫官想了想,如实道:“兴许有走的,不过如今省里是个天下太平的模样,大都等着政府招编发饷呢。”
      李延峥睁开眼睛,将茶放在口边吹了一吹,道:“你现在派人,去把省北的那个傅正鸿给我找来。”
      陈警卫官立即立正,而后一愣,问道:“是,主任,不过请人过来总有个由头啊?”
      “请他喝茶,”李延峥将茶杯一推,面无表情道:“顺便做笔好交易。”

      傅正鸿是在一个小时以后来的。
      他果真没舍得挪窝,正带着麾下的兵蛋子驻扎在城郊外等消息。他这趟来省城还没捞到实质性的好处,乔主席不发话,他便赖着不走了,可他又不能带人把省城给洗了——这么大的地盘儿呢,哪是他能动得了的。
      所以李延峥派来的邀请笺相当于三伏天儿里飘下来的那丝甘霖,让他在百无聊赖中感受到了消遣的乐趣。当他弄清楚这位主任就是那日在晚宴中冲自己掏枪的凶恶瓷人时,这份乐趣就进而转化成了一份丰厚的馅饼,他尽最大努力整了衣冠,洗了头脸,甚至还去刷了二道牙,就这么端着个相亲的态度喜滋滋去喝茶了。
      陈警卫官将他从车上接到手,然后特意绕开军治处的正门,引领着走了旁道,旁道直通向李延峥的住处。李延峥住的地方不大,但幽深的很,傅正鸿感觉自己跟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胡同,一道又一道的拱门,加上四月里遍天都是飘飘荡荡白花花的杨柳絮,整得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几欲迷失了方向。
      他心想:能把自己藏得这么深,一定不是个干正经事情的人!
      及至见了李延峥本人,他却又神魂颠倒地转变了念头,觉得这样的人就应该藏起来才好看。

      李延峥并未打算多么隆重的接见他,就如他自己说的一般,仿佛只是为了喝杯茶。傅正鸿进门的时候他手头上摆了一副茶具,壶是乌泥紫砂,茶是西湖龙井,正持了茶壶往茶杯里斟。眼见那淡褐的茶汤晶莹鲜亮,冉冉香气在太阳照射不进的地方缭绕成云雾,他便在那片云雾后头瞧了傅正鸿一眼,道:“傅团长请坐。”
      他穿了件黑缎面的中襟长袍,从领口盖到脚面,配上净白的面容,真的像极了一件裹在丝绒绢布里展出的高档瓷瓶。傅正鸿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心里无端冒出些虔诚的意味,呆呆跟看神仙似的看他,这时听说就往后一坐,也不吭声,直着脖子吞咽了口唾液。
      李延峥也斟好了茶,反手往他面前一送,道:“尝尝。”
      傅正鸿倒是听话得很,二话不说端起杯子就灌,一口下去烫了嘴,烫的他几乎扔了杯子,但碍于脸面硬是全吞进去,这一路滚水折磨地五脏六腑都遭了秧,不由狗一样呼哧呼哧长伸了通红的舌头,瞪圆了那双大眼睛,猛地砸了桌面一下,喝道:“好茶!”
      李延峥好奇地看他,片刻后道:“那再来一杯。”
      傅正鸿野惯了,连手里带的团都是支天地难管的匪兵窝子,见县打家劫舍,见山占山为王,若不是现今形势丕变,被双方政府交火挤压地没了安身之地,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带着人来投靠乔尚山。所以这样文绉绉的物件于他来说毫无疑义,不过他自打进了这间屋子即转了性,无比情愿同李延峥消磨漫长的午后时间。但李延峥没有时间同他消磨,仅用三杯热水就将这位团长灌得遍体通畅,然后慢悠悠地开了口,道:“其实今天请傅团长过来,实在是有件事情,事情不大,但急需援手。”
      傅正鸿将一条腿放平,瞧他削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平添了无限的兴趣,道:“你尽管说。”
      李延峥起身,从一旁报架上取来一份当日的时报,铺在桌上,他指住其中一条长字,道:“傅团长可听说这日本人抢占沿海通商口岸的事件了?”
      傅正鸿不识字,单瞄着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头看,立时就想上去摸一摸。不过在正事上他通常不冒失,不藏拙,不露怯,果断摇头道:“东洋鬼子怎么了?”
      李延峥道:“日本打上月起,已经在此地屯了十几个常备师,早为抢滩登陆打下埋伏。昨天更是炸掉了东北的铁路,把那位同他们常合作的老伙伴轰上了天……今天我跟乔主席去检视大营,路过码头发现连这里都已经插上了太阳旗——主席很是恼火,说日本人历来嚣张,只是政府之间内战不休,尚且自顾无暇,轻易不肯发话同他们再起纷争,只好按兵不动。现如今已经被他们欺压到了头顶上,倘若是他们率先挑事开了火……”他在那几个字上点了点,道:“我们便有了相当正当的理由打回去。”
      傅正鸿一顿,随即捕捉到了重点,道:“你这是要我去打日本人?”
      李延峥笑了,道:“制造些混乱便够了,我们的军队毕竟是代表政府,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不便露面,所以要你带人去打个先锋,打完趁乱就撤,其余的不用管,自然由主席带人来去收拾。”
      傅正鸿听着新鲜有趣,他摘掉帽子,用帽檐蹭了蹭脑袋,问道:“那我有什么好处?”
      李延峥坦然道:“乔主席正值缺人之际,你做好了自然全是你的功劳,到时候晋位升爵,按职发饷,都是好处。”
      傅正鸿啧啧道:“噢,乔主席不出面,单凭你这么一两句话,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哇。”
      李延峥不置可否,道:“这件事情太小了,现下城里闲置的人遍地都是,傅团长不肯做的话也会有人上赶着补位。说起来李某人亦是忠人之事,代为传话,现在奉茶已毕,天色不早,傅团长既然谈不拢,那可以自便了。”
      傅正鸿见他说翻脸就翻脸,站在那里活像脆生生的一截鲜藕,纤细腰身,修长双腿,虽然只看得见那黑袍子白脸蛋,但看不见的地方显得愈加诱人,登时就有些心猿意马。他歪了脑袋,饶有兴致问道:“那你为啥找我呢?”
      李延峥微抬了下巴,蹙起来好看的眉毛。
      傅正鸿没指望他回答,仔细咂摸了咂摸,心里认定了是这人拿自己当冤大头,做现成赔本的买卖,不走才是傻子,但脚底下就有些挪不动。不过他生性乐天,心量宽阔,挪不动就索性不挪了,委屈谁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小兄弟,于是想当然的又想象到:他这是仗着老子喜欢他呢。
      于是他伸手把桌子一摁,道:“为你做事,我倒甘愿。只是那乔主席的好处在我这里不叫好处,我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给的好处。”
      李延峥清楚他心思有了活络,干脆袖了手,故作纳罕问道:“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傅正鸿眼睛天真明亮,像个粗俗鄙陋的野孩子,此刻竟然毫不遮掩自己对他的喜爱之意。他伸出手,递到李延峥面前,轻轻缓缓地覆在他的手背上,理直气壮道:“我不要钱。”
      “钱我啥时候想要,啥时候能有。”
      看李延峥不吭声,他便接着说道:“但像你这般的人物,我平生只见过这一回。”
      傅正鸿眨眨眼,道:“我要你。”
      李延峥垂下眼看了看他的手掌,目光里像含了块冰,仿佛顷刻间冻成了雪亮的一团。半晌后他弯了弯嘴角,盯着傅正鸿道:“真他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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