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章三十 ...

  •   早就听说省城惯将人分作个三六九等,果然不错,连带看门的狗都修成了精——该通报的通报,该干等的干等。
      张芦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分量,所幸近年来他坐久了冷板凳,早就修炼出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于是片刻后又重整了衣冠,清清爽爽赶赴了目的地。这边果真多了不少热闹人气,各色长官纷纷坐在里彼此交谈愉快,头顶悬着三叶吊扇,桌上摆着茶与糖果。他选择目不斜视,直接奔向了前头书房。
      书房门口也照例站着个卫兵,见他过来就伸手阻拦。张芦鹤却用双手杵了拐棍,抬起下巴,大喇喇站在他眼前,老子哪儿也不去,老子就在这儿等。
      小兵皱了眉头,瞧他一脸不知好歹的惫懒模样,静悄悄别过了面孔。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皆听见屋内不时传出些浑厚爽朗的笑声,张芦鹤凝神分辨,虽隔着厚厚的门板,仍能认定这就是乔尚山乔主席,他个头那样高大,声音高昂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另外一人迟迟不出声响,所以乍一听好似乔主席一人在里面高谈阔论,诡异的很。
      就在他胡乱猜测间,有人从走廊那头过来,应是刚解完手,正拿着块雪白的手绢擦手。小兵见状忙打了个敬礼,那人瞥了张芦鹤一眼,问道:“李主任还未出来?”
      小兵摇摇头,他也便气定神闲的站在了一旁,主动对张芦鹤伸出手来,道:“阁下怎么称呼?”
      张芦鹤瞧他生得宽头大耳,是个标准的福相,不过无意作过多交流,便礼貌性的与他轻轻握了握,报家门的时候只报了胡司令惯用的救国军名号。
      那人歪头寻思了下,忽然道:“你是张芦鹤?”
      张芦鹤倒是出乎意料,奇道:“你认得我?”
      那人脸色唰的变了,神情复杂的将手抽回,抖开手绢又擦了一擦,迅速走掉了。
      张芦鹤莫名其妙的望向他的背影,又摊开自己的手掌,也没看出任何端倪来,于是撇撇嘴,继续保持住刚才端正的姿势站好。
      又过了一会,他想起来什么,转脸问小兵道:“他刚才说在里头的那个……嗯,李主任是谁?”
      小兵原本不打算搭理他,兴许也是站得无聊了,鄙夷的斜了眼睛,气哼哼道:“新任的军治部主任,李延峥啊。”

      李延峥是吃过饭才来的,他不是乔公馆的头一位客人,却成为了乔公馆的头一号客人。
      其实乔尚山对眼前这人并不算十分了解,事先仅知道他一直徘徊在沿海的几个城市之间任职,而其职权与兵力厚薄究竟皆未打听过,也不曾关心。不过既然政府肯提他做了军治部主任,又将他送来自己麾下参职,那便是有一定道理的。
      于是他在服从政府决定的同时,不得不按部就班的招待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主任。乔尚山本人便是正规军校毕业,走的是根正苗红的路子,因为清楚李延峥的丘八出身,所以在初看这个人时便落下一个奇怪的印象。李延峥从头到脚生了副难得的仪表,让人总以为他像在黑泥中出土的上好白瓷花瓶一样,即便坐在阳光通透的书房里,仍是个冰凉易碎的花枕头。
      乔尚山保持了良好的修养,不待见,亦不怠慢,礼貌且客气的同他如同走过场般谈论了一些公事,谈完也就随之改了观:李延峥是个聪明人。
      如此这个过场就开始走的无边无尽起来。
      李延峥也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他审时度势的回应着每一句话,同时想好下一句话的来路及见解,语调温和,不卑不亢——其实跟乔尚山说话并不累,毕竟在别人眼里,向来刁钻的是自己,古怪的也是自己,他如今只不过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平常人,只要平常就足够了。
      乔尚山不过四十岁,生的腰背高挺,可贵没有发福的迹象,是个儒雅耿正的相貌。李延峥一贯不辨人美丑,他的眼里只有那些用得到的,或用不到的之分,而这时盯久了乔主席的模样,也令他稍稍留了神——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久未谋面的小子。
      乔尚山谈得高兴,并不知自己已经被隔着皮肉剖析到了骨子里,他将双手摁在台面上,道:“晚上这个宴会上,我会再向同僚好好介绍下你,也让人见识一下日益壮大的队伍,要想在这片土地上安寨扎营,树立威信,光有枪有炮是不够的,关键还得有人际关系。”
      他抬起身,指指脑袋,意味深长道:“如今的人,太精明了。”
      乔尚山是人高马大的人物,连同写字台也是个气势宏伟的形状。李延峥对这种不甚认同的话一般选择充耳不闻,而把注意力集中起来,移到桌面放的一样小东西上。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那个斜摆的小相框调转了个面,呈现在眼皮底下。
      相框里嵌了张相片,应该是摄于数年前了,里头坐着意气风发的乔主席和他温婉美丽的夫人,两人身前立着一名孩童,一手牵着一人,稚气满面,才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李延峥面对着那个小孩的脸,深深的看了下去。
      乔尚山并未将他这番举动放在心上,窗外日头西沉,为相框玻璃上镀了一层暗金,他把手指搭在相框顶上,松松散散的抚摸了两下,道:“这是我那过世的夫人与长子。”
      李延峥抬起头来,问道:“令郎尚且年幼,是出了什么事故么?”
      乔尚山微微苦笑,他摇了摇头,负手长叹道:“好些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李延峥又问道:“听闻主席在接任直鲁地区之前,一直于河北省任民政督办?”
      乔尚山听他突发此问,颔首默认,奇怪道:“怎么?”
      李延峥眼神微动,狐狸般精明地捕捉住了一根娇嫩的软肋,他心内随之敞亮了起来,似乎轻易便搭设下了遮天蔽日的一张网——但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从容地调转了话头,甚至接着坐下又与乔尚山交谈片刻,眼看着挂钟指针指向酉时,主动起身道:“外面像是准备妥了,不如我陪主席出去看看?”
      乔尚山正有此意,道:“好。”

      当听见他口中蹦出那三个字时张芦鹤还未完全消化,忽然就发觉门内响起脚步声。小兵当即握住把手,做出一副随时开门敬礼的准备,再仰脸发现方才那死皮赖脸的家伙已经不见了。
      张芦鹤如受惊的兔子般跑得飞快,可是两边都是单调的廊道,他避无可避,仓猝下闪进一处浅显的拐角。他将脊背挺直,贴墙停留了约莫半分钟,仍是没忍住回头瞅了一眼——一眼之下果然发现有两个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而跟随在身后的那位,正是李延峥!
      他的目光顿时就有些散,收不回来似的散。张芦鹤感觉有股血液破闸一样的冲向脑顶,带动着他的呼吸,连同那一条伤腿也开始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他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怒是怕,终是咬了咬牙,拼命的握紧拐杖,转身向前用力迈出了一步。
      棍杖是沉重的钢铁,磕在地板上发出咚一声响,仿佛一声尖叱,遥遥地传递了出去。
      张芦鹤到底是突破了梦魇一样的桎梏,三步并两步的离开了原地,安安稳稳的朝外逃了出去。但乔尚山亦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这一串的动静,他顿住脚步,略皱了下眉心,问道:“是有人跑过去了?”
      李延峥道:“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脸庞上照旧喜怒不染,稍稍眯起来的眸子里面仿若藏了颗星星,完好的掩住那无饜的欲望。

      死掉的父子俩果然被抬去荒地里烧了,杜书朝翻箱倒柜找了件完整的瓦罐,打算着去将骨灰收回,没想到赶到时大兵们已经撂了铁锹拔脚走人,他垂下手,眼睁睁看着那风盖平了遍野的黑灰。

      四月里的天还未到真正炎热的时候,唐朋比旁人觉得更加冰冷,他肩膀上披了件黑缎子面的夹袄,将杜书朝拿回来的那张字条在灯泡下铺开,仔细端详半日,方道:“这绊子倒下的及时。”
      杜书朝倚住门板站着,两只眼睛失了神采,好像两颗玻璃珠子,定定朝向地面上那一圈光晕。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唐朋不需避讳,把手握成拳,放在嘴边猛咳了好一阵子,道:“人死的时候手握着,纸条子上却没脏,想必是后来给塞进去的,住在那片儿里的人都是穷百姓,没枪没胆,谁会事先去干这种事情——知道咱们要彻查这事的人,也就师部里几个头头。你说,这是早有所谋,还是要借机剔刺哪?”
      最后他独自摸了壶倒了碗茶,抿一口润了润火燎的嗓子,而后闭了眼,陷在圈椅里,叹道:“这事,确实不好办呐。”
      杜书朝沉默如故,眼眶里不断回荡着午后那触目恸心的情形,一想到那对父子原本也是县城里的体面人家,临了却落了个双双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他便要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半晌,唐朋强睁了通红的双眼,对杜书朝道:“大帅不在,我手头不握兵,无论哪一个造反都压不住。这事要么就从长计议,暂且揭过不提,等大帅回来再说。”
      他把话说的极轻,眉梢眼角隐隐的透露出一抹枯萎的红色——几位团长虽先后入伍,但都一齐出生入死打过天下,张芦鹤苦心孤诣,才摇摇摆摆建立起这样一支细弱的队伍。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帮他渡过去这道难关,只要挨到张芦鹤从省城回来,那便是柳暗花明的时候。
      杜书朝自是没有意见,他越发觉得唐朋也不容易,明明年纪未老,此刻坐在那里犹如一位耄耋老者,从身到心都憔悴的很,无来由的生出一些怜悯之情来,后来又觉得傻透了,因为在这片天地里,谁和谁都同样只是有一条性命,死后都是一抔黄土,不过是分别奉命唯谨地,走在不同的刀尖上罢了。
      他忽然就怀念起以前的高远县了,丰饶富庶,安宁和乐,桃源一般——只是这份桃源自战火烧起便化作了回忆,已经消弭的太久了。
      于是他终于挣扎着活动起来,有气无力的对唐朋道:“参谋长,我可以回去吗?我想回家了。”
      他是真的想家了。

      唐朋也没再怎么留客,只让一名小勤务兵送他回去,他的精神需要好好养上一场了。天已经黑了下来,杜书朝随着小兵缓慢穿过大营,往城北的难民营走。小兵是个如袁鸣城般大小的年纪,不声不响走在前面,露出一段洁白的脖子。他走路的样子气定神闲,竟使杜书朝糊里糊涂的想起了一个人。
      他思忖了下,心里慢慢浮起李延峥的名字来。
      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杜书朝便望着那块白花花的地方出神,幻想着那是夜里头明亮的灯塔。
      如此缓步走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才看到了前方不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死了人,房屋里都是一片寂静。小兵完成了任务,道:“你去罢,我看着你。”
      杜书朝胸口一暖,刚要说话,却看到小兵表情不太对劲,下一秒擦着耳朵边上传来一声枪响,对方即保持着那个惊恐的面孔倒了下去。
      杜书朝冷不防被那腥热的血泼了一头,他想要回头,却随即被人从后面用枪口悄悄顶上了脑勺。

      而这一边,乔公馆的宴会如期开幕,宽阔的场地里灯火通明,十几盏层层叠叠的吊灯垂下,照的仿佛白昼一般。
      乔尚山并不打算将这次的晚宴装扮成一次政治宴会,他事先准备的帖子都是发给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物联合成一堵堡垒,堂而皇之占据了晚宴的黄金位置。而另外那些零碎的蝇头势力,自然分散在了各个角落,他们没有被怠慢,除了珍馐佳肴之外,佣人还流水似的呈上来一溜白兰地,为他们接下来的彼此结识和胡扯海吹奠起了奢华的开头。
      李延峥从宴会开始,便一直跟在乔尚山身旁,他担当起一位极其恰当的陪衬,亦步亦趋的随东道主穿梭在各处。乔尚山端着一杯酒,跟谁都要站住寒暄两句,然后再毫不吝啬的将诸位一一介绍给他,李延峥便统一的颔首、微笑、弯腰,握手,但他的眼睛是时刻冷静分明的,仍是将这些人清清楚楚切成两派:有用的,和没用的。
      乔尚山是个好酒量,手里的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直至走到最后几桌,已经是带了一点的醉意。不过这边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角色,在位置上或蹲或坐,毫无规矩。乔尚山远远的就停了脚步,遍眼里没看见一个入心的,即把酒杯递给了旁人——李延峥知道他欲返回主席坐着,便借了个由头走开了。
      他今天穿了一套浅色的礼服,并不算隆重,仅是干净合体,站在席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手,脸上淡漠的几乎要结了冰——这种场合对自己来说实在是累,但也不是没有一点价值,只不过他将这些人全部都拆骨剥皮后秤上一秤,仍没有一个乔尚山的分量重。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一个袁鸣城的分量更重。
      所以他不能浪费时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猛地从旁边钻出来,肩并肩的站在了他的旁边。
      李延峥本能的颤了一下睫毛,迅速地扭过脸去。

      看李延峥与乔尚山分开,等待他多时的刘警卫官就跑了过来,只是在他赶到之前,面前冷不防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刘警卫官跑的太过专注,一时没刹住车,生生撞上了那人的脊背。
      然后他听到那人发出欢天喜地的声音,道:“你长得真好看。”
      等刘警卫官分辨出这是说给谁听的之后,瞬间就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