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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二十九 ...

  •   他下午果真没歇息,马不停蹄吃过饭,穿戴好那套行头又奔了乔公馆。袁鸣城也跑了出去——饭店内有电话,但是毕竟高官林立,耳目混杂,反不如通信局的公用电话来的保险。他一路进了电话馆,拿银元去柜台换完角币,又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阵忙音过后,那边终于接听了电话,而后别别扭扭的传来一句你好。
      袁鸣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猛然一愣,立即听出了是杜书朝的声音。

      唐朋的病症严重起来,早起都几乎说不出话。杜书朝让他强留了一晚,此刻又临时被抓包来充当接话员,双手郑重捧了话筒,迟疑道:“鸣城?”
      听见那边答应之后,他的声音继而恢复了温暖沉稳,禁不住摩挲着光滑的话筒,由衷赞叹道:“哎,这么远的距离。”
      袁鸣城自上次拾到纸条之后还未同他接触过,心内栓了个不大不小的结扣——虽认定杜书朝并非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仍希望由他亲自解开。他沉默了两秒,开口道:“先生,你在营内?”
      杜书朝倒是平生第一次接听电话,清楚这东西是要花钱的,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唐朋,自觉长话简说,将自己来还钱的目的一笔带过,把脸朝着屋外,瞄向宽阔的靶场。
      那里全师部的兵都被集合起来,列好队伍一排排在太阳底下站着,鲜葱似的杆杆挺拔。
      士兵们虽然听从指挥,但近日一无仗打,二无操练,最主要的是师长根本不在城内,蓦然要求全员集合却是参谋长的命令,总体来说算是件咄咄怪事。更别提头顶上的太阳炎毒,烧的他们头昏脑涨。
      杜书朝仿佛也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莫名的生出许多负罪感,他本来是个畏寒喜暖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不禁冒了薄薄的汗,越发显得脸面通红。他将潮湿的手掌放在腿上搓了搓,继而攥起来一点布纹褶皱,轻声对袁鸣城吞吐道:“我……我是来帮忙指认内贼的。”

      “内贼”两个字是唐朋昨日说给他的。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他将杜书朝留下,正是为了让他指认出军部里到底有没有当时写字条的人。在如此非常的时期,那“三姓家奴”的名声恰好就是个迸溅到一匹大好绸缎上的火星,就怕烧穿濡烂后变作个呛鼻泛酸的永久记号,张芦鹤年后带军打仗,不慎将这个坏名声给带去了直鲁地区的各个角落,于是没能完成任何收编与合作的成就。回来后胡司令大为光火——如今都说张芦鹤是个扫把星,投奔谁谁倒霉,纷纷传言下一个就是他。再结合他前面那两年的作为,还真是稀里糊涂的应了三姓家奴的景。
      胡司令向来是敏感而迷信的,真就信了这个邪,才忙不迭将一师封了个禁足令,自己急火火跑去了程河。
      唐朋替张芦鹤憋屈极了,他是过来人,他生怕大帅在这二十岁的正好年华里,被人用这恶名诟病一辈子。

      虽隔着百里之外,袁鸣城认真理解透了他的意思,将心缓缓放下了一半,一半是洗脱了杜书朝的嫌疑,另一半是担忧豁出他去做这种得罪人事情,又太危险了。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只能压低了嗓子,嘱咐道:“你小心。”
      话筒那边传来欣慰的笑声,然而笑声骤然与细细的两声枪响重叠,那动静微不可闻,浑不似发生在耳边,袁鸣城敏锐的竖起耳朵,站起来问道:“先生?怎么了?”
      电话里一阵慌乱的杂音,片刻后听到杜书朝远远的诧异道:“是打雷么?”
      袁鸣城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但是彼端的话筒紧随着被另外一人接去,然后从里面挤进来唐朋虚弱沙哑的声音:“没事,转告大帅,家里一切我会处理妥当,请他放心。”

      袁鸣城扣下电话,心事重重的走出去,这时已经是午后三点钟的光景,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被云敛去一半,天上隐隐是个风雨欲来的情形。
      他担心家里的状况,同时也担心着张芦鹤,所以还是决定去省主席的公馆那里逛逛。可当他迈出头一步,面对南来北往的马路又犯了难——因为从未关心,所以他连省主席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袁鸣城抬手蹭了蹭额角,这趟马路堪称繁华,街道上行人比比皆是,他总觉得不好意思贸然开口去问,忽一眼瞧见了对过有个张头探脑的报童,便兴冲冲的打算横穿。马路宽阔,中央横着四道深嵌其中的轨道,而电车携了串轰隆隆的汽笛声,已经行驶到十几步开外。
      袁鸣城凭着身高腿长,两步轻松跨将过去,但后脚尚未收回的时候,便听见底下一声脆响。
      他顿了顿,看见一顶面具好像从天上掉下来,咕噜噜蹦了两下,滚到了车轨中央。面具上画的是时兴的戏台脸谱,鲜红鲜红的仰面朝天,紧接着就有一个肉乎乎的小孩,晃着小胳膊小腿从后面追上来,蹲下作势要去捡那个面具。
      电车已经开至眼前,司机居高临下看不清路况,根本来不及拉闸。袁鸣城几乎是下意识般的本能,瞬间作出了反应,眼明手快将那具小身子揽进了怀里,然后拼了命往后一摔——下一刻两人已经滚进了路边的花池中央。
      袁鸣城肩膀蹭上粗糙的砖地,生生磨破掉一块皮。小孩看起来不到十岁,皮肤白嫩,眉目漂亮,浑身上下是个少爷打扮,也是惊魂未定的趴伏在他的胸口,只管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他看。
      这一下摔的他头昏脑涨,身旁已经驻足了不少行人围观,他连忙挣扎着坐起来,小孩顺势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坐在地上,怔怔道:“哥哥,你流血了。”
      袁鸣城衬衫被血染红一块,方才觉得肩膀疼痛,刚要说话,又被一声急促的尖叫吓了一跳。一名装扮入时的女郎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的跑过来,一把将小孩从他怀里拽走,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的摸了个遍,边喘气道:“月景?吓死我了月景,没受伤罢?哪里疼?告诉妈妈呀?”
      袁鸣城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愣,看到小孩站在原地,拨开女人垂落的卷发,摇摇头道:“不疼。”
      他一把抓住小孩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扭脸看向他,稚气的小脸上满是明朗的笑容,他清脆道:“哥哥,我叫乔月景。”
      袁鸣城明明看见他张了口,发出了声音,但他的声音在无形中被拉长到了极致,纤细的似乎穿不透自己的脑海,于是他迷茫而慌乱的盯着他的相貌,继续抓着他的手,喃喃的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同他的面具一般,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后滴在眼前,成为了熠熠耀目的一块红疤。
      他索性翻开袁鸣城的手掌,伸出一根指头点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个完整的名字,道:“我叫乔月景。”
      袁鸣城登时化作一尊庞大笨拙的木头人,没了头脑和思想,浑身上下仅剩下两道目光,尚追随着掌心里的那一点点蠕动而努力活络着。他心内大海翻潮似的涌出许多的问题要问,又有许多句话要说,皆如千军万马堵在喉咙口。就在这时,那只小手倏地被抽离出去,乔月景扭头去望他母亲——那名女子冷不防截断了他们的动作,站起来紧拽了他的手臂踉跄着退了一步。
      乔月景懊恼的一甩手,不情愿道:“妈妈!”
      女子也不说话,执意将他扯回身前,从银包里胡乱捻出几张票子扔在地上,然后急匆匆就走。袁鸣城一时回不过神来,茫然看着她挥手搭上了一辆东洋车,又将乔月景那副漂亮的小样子藏了进去,逃的手忙脚乱,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微风卷过脚边的纸钞,袁鸣城看也没看,单单是爬起来,再闷着头挪开步子。他觉得皮肉都消失殆尽了,唯余下一副骨架,正白生生赤|裸裸的走在人前。
      真冷啊。

      一师大营内也着实慌乱了一下子,那两声枪响起的突然又奇妙,引得所有人都仰脖看。赵合先率先分辨出来事发城北,他吆喝了几名小兵,命令道:“出去看看!”
      小兵去了不久便赶回来了,气喘吁吁道:“报告团长!是难民营那边死人了!”
      唐朋心里本来是惴惴不安,生怕会有人趁虚而入,听见报告反而放了心。杜书朝却是煞白了一张脸,二话不说扭身便往外跑,难民营正是他所住的地方,自上次遭受炮轰之后本来就是个千疮百孔的所在,剩下一些老弱孩童将那里当家,靠着些微的救助过日子,谁又能瞄的上那里呢?
      唐朋见他走得急,生怕出事,连忙招呼着要派人跟着,赵合先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咱们的兵全集合在这儿,铁定是三师的伢子们打靶打偏了,老唐你跟齐团长看家,我跟过去看看!”

      杜书朝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全让士兵们用枪挡在外头,不过人群静默,不见哭声,直至赵合先下马吼完一嗓子,才怯怯懦懦地让出点位置。杜书朝跟在他后头,迈出去的双腿灌了铅似的又笨又沉,好不容易挪到中央,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摔下去。
      干干净净的土地上,倒了一大一小两具尸首。小孩的脖子几乎被打断,大人则在其身上横着,背上凹进去一个碗大的血洞,那血如新生的泉眼,染黑了一片黄土,无止尽似的仍在向外蔓延。
      小孩是自己的学生,大人是其父亲,其实在打西城胡同里逃出来前,他们就已经搭了多年邻居,向来是老实和善的人家。
      杜书朝看见小孩还睁着眼睛,无神的盯着某处,仿佛随时会眨一下似的。他深喘了两下,失了魂一样过去,然后跪在地上,颤抖着帮其盖上。赵合先在他背后调转了身子,掐住绑在腰间的武装带,面向人群问道:“谁看见是怎么死的了?”
      根本无人应答,他径直过去,从中扯住一个人的衣襟,拿枪往脑门上一顶,喝道:“真没看见谁打的?”
      那人吓得面色如土,连连摇头。
      杜书朝对后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只缓缓将小孩的脸给擦拭干净,回身又去搬弄大人,当拽起手臂的时候才发现其手里尚握着一张纸。他觉得奇怪,轻轻一抽便抽了出来。
      赵合先像模像样地问了一圈也没个结果,他见惯了死人,似乎将此事完全放不在心上,回来看杜书朝仍是个萎顿于地的模样,便烦躁道:“死都死了,快找个地儿烧了罢。”
      片刻后他又道:“还没完了?”
      杜书朝仍是没动,他塌了半边肩膀,将那张纸条默默攥成个团,藏在了手心里。
      那纸上没沾染任何血迹,上面仅歪扭写了一句话,是写给他看的。
      “指认齐国则。”

      而张芦鹤此时倒异常顺利地进了门,一个听差将他七绕八拐地引至一间屋内就不见了,他便独自在那里长长久久坐了一个钟头。只这期间院内依然车来车往,却没能看见有一个客人进来陪他,张芦鹤心里疑惑,仍老实挨过最热的那一段时候,渐至起了尿意,才决定拎起小拐杖,抬手推开了厅门。
      乔公馆的房子格外宏伟,宏伟到他出去就转了向——想当年高远县也有一座当年白俄人留下的教堂,里头也是这么一道奇长且僻静的走廊。张芦鹤一路沿着墙壁走,越走越觉得不像个家庭的模样,他拐了简单的两个弯就进了院子,下来台阶左右看看才发现居然是个四面封闭的露天花厅,花厅外头耸立着乳白色的枪尖围栏,围栏外头是堵厚实的院墙,院墙外头就是繁盛的大街了。
      张芦鹤初游大观园似的绕了个圈,别说乔主席,连个警卫都没见到。他先误打误撞闯进了整备房,转身又跑入了配电间,恨不得一泡尿全浇在那花花绿绿的线路上,最后终于在几近崩溃的时候逮到了那个听差,那人瞧他满头大汗,反而故作诧异道:“先生如何跑到这里来的?哎哟,这里可是宴会厅,老爷现正在东馆里接待客人呢。”
      张芦鹤心有余悸的回头望望刚才走岔的路,边微笑着说好,边在心里骂了句我操|你妈了个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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