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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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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唏嘘多久,因为省城很快便到了,列车在轰鸣中徐徐靠了站。
月台上人来人往,并没有接送队伍,由于城内发布了限兵令,所有人的队伍都只能在城郊驻扎,所以他们下了车也自然变为了普通旅客。袁鸣城将行李打理利索,随宋芳田下车后,便扬手招来两辆东洋车,将要去的地址抖给车夫瞧。只有张芦鹤束手立在一旁,惬意而郁闷的闲着——论理他是长官,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所有人看起来都要比他更熟悉这里。
然后他们便一齐悠哉奔向了旅店,连旅店都是提早订好了的,不用他们多花费一点心思。张芦鹤眼望着宽阔干净的柏油马路和琳琅满目的华丽招牌,在心里默默感叹起唐朋的好。
唐朋太好了,简直是翻云覆雨般变戏法儿一样的好,同时他又隐隐的开始担忧,以后万一没了唐朋又该怎么活。
他的担忧也不全是无道理的,唐朋确实是好,他生着感冒的病症,于家里仍然是带着任务,未能偷闲。此刻搁下笔将一张收据递给杜书朝,看对方恭敬接了,方含糊着鼻音道:“杜先生别忙走,有件事情想让你看看,是否认得。”
杜书朝小心收起条据,听他这么说忙又站住。唐朋从条几抽屉内掏出一张纸片,从桌面上推给他看。
杜书朝一看便知是自己写的,奇道:“怎么你们也有这个,难不成是写来统一发的么?又不是什么名言警句,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唐朋细细观察他的表情,道:“确定是出自先生之手?”
杜书朝承认的倒是坦诚,笑道:“这就是我接的那单生意,统共写了有几百张之多,对方要的又紧。”
唐朋紧跟着问道:“是谁要的?”
杜书朝瞧出他的急迫与紧张,使劲想了一想,也只能囫囵说出那人的容貌特征,其实也无甚特征,单单是平凡和不起眼,而军营之内这种大兵又成百上千,实在没有什么根据可依。
唐朋听到这里却舒展了额头,心内突然呈现出一线的明朗来。
他点头道:“认得出便好。”
早先他也曾私下问过齐团长,齐团长则明显是护犊子心切,愣坚持说小兵们手里领的纸条子都是漫天胡撒的,查来查去就没了下文。加上当日情势紧急,张芦鹤情急平定军乱,虽然用一出苦肉计暂且打服了众人逼宫的心,但这事总不能没个了局,更别提张芦鹤临走时,特意避开旁人,单附在自己耳朵边上,静悄悄嘱咐了句“这红脸我是唱完了。”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唐朋拍了膝盖站起,对杜书朝笑道:“少不得我要留杜先生一天了。”
杜书朝一愣,试探问道:“什么事?”
唐朋气定神闲的站了,转身眯着眼望向太阳,他亟需酝酿一个淋漓尽致的喷嚏出来,好为这场白脸的开端,鸣一发痛快的亮天响炮。
而在同一时间里,宋芳田去乔公馆探路,张芦鹤自己带领袁鸣城,在白俄餐馆里吃了一顿不怎么愉快的西餐。
张芦鹤向来不挑吃喝,如今却实实在在的犯了难,他愣是不明白如何用刀叉去成功切割盘子里那块肉,更何况肉亦是半生不熟,浓稠的酱汁混合着稀薄的血水,油汪汪浸着旁边的小半片干柠檬。
他颇想直接下手去抓来啃,还怕被人笑话,偏偏有个站在门口的侍应,是个目深鼻高的白洋人,三番两次拿那双碧蓝的眼睛瞄向他。张芦鹤对老毛子没有好感,觉得受到了侮辱,索性坐直身子,大剌剌放出危险又凶恶的视线,将其活活给瞪了回去。这时袁鸣城洗了手回来,莫名其妙看了眼他,问道:“怎么了?”
张芦鹤没吭声,继续盯住面前的牛排。
乔尚山的宴会定在明天,进入省城的人却是逐步熙攘了起来,就连他们所住的饭店内,里外都聚满了怀着相同目的的人,在军师旅团互相恭维的同时,气氛里也弥漫着一种斧钺相争的意图。张芦鹤一个都不认得,他知道人越多,自己就越有些像蚂蚁撼树似的底气不足,一如他粉饰的光鲜表皮下,兜不住的穷酸内里,无名无号的匪军资格在此刻变成了他身体里源源不断供给紧张和敏感情绪的源头。
他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于是汗津津的揣着那张宝贝的推荐信,如同揣着一根救命稻草。
袁鸣城瞧他不对劲,坐下将白面包抹了干酪酱递给他。张芦鹤却被他相对熟练的动作转移了注意力,眼巴巴看他刀叉并用,将肉片顺其纹理逐一切成长条,再攮了伸至自己眼前。
袁鸣城微微翘起嘴角,逗他道:“啊。”
他依旧是青春健康,穿着合体的衬衫长裤,立即褪去了山林间野小子的那张皮,与这高档整洁的环境严丝合缝融为一体,契合的竟如他本来就应该是生养在这城市里的人一样。
张芦鹤浑浑噩噩张开嘴,袁鸣城的模样忽然碎在了他眼睛里。可等他揉揉眼,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袁鸣城了。
夜幕徐降,乔公馆里灯火通明,宋芳田特意换了身不起眼的行头,孤魂野鬼一样在周围游荡。
过了许久之后,一辆半新的福特轿车终于由远处缓缓驶来,宋芳田猛然警醒,由电线柱子后面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盯住后座里的大人物——大人物的确是大,顶天立地的坐在车厢内,看起来总有一些像是被包裹在混沌内,尚未孵出的盘古的意思。
车尾灯亮起之后又熄灭,渐渐消失在公馆的大门之内,宋芳田才敢从旮旯里闪出来。他将眼珠子恋恋不舍的从那辆隔着院墙的车上拔下来,而后双膝着地,沉默而卑微的磕了一个响头。
这边张芦鹤也带着袁鸣城逛了一整天,他心中仿佛住了个焦躁的坐立不安的小人儿,却在脸上不表现出来,穿花拂柳般的将各色商柜来回徘徊个遍,甚至还去看了场摩登电影——是场昏沉的黑白默片,他紧张的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并着双腿一动也不敢动,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银幕,恨不得把眼耳口鼻全部用上,精力简直都不知该集中在哪一处才好。电影是场爱情悲剧,持续放映了四十五分钟,直至完毕张芦鹤军姿般的形象才倒塌下来,他脸色苍白,掏了把后背上的虚汗,心疼道:“太累了,花这么些钱白受罪……看这东西实在太累了。”
他这回是彻底的死心了,觉得自己实在是融不进眼前的花花世界里,土里土气的劣根性看来难以改变,于是心里又不禁隐隐怀念起高远县城内的瓦房大院、土路田畦,以及那精神威武的长|枪短炮来了。
好在这次袁鸣城陷在惨烈的结局里同样吃惊,他此刻紧紧抓着张芦鹤的手掌,跟他两个人并肩坐在影剧院门前的台阶上,都不说话,惊魂未定般的各自怀着各自凌乱的心思。
好在第二天张芦鹤就恢复了过来,精神饱满的洗漱完毕,一大早便衣冠楚楚的坐在客房部大厅的沙发里。饭店侍应见状忙为他捧来一杯咖啡并一份晨报。张芦鹤端起来尤似喝茶似的吹了吹,却闻到一股怪味道,再抬脸时发现那侍应仍站在原地微笑等待,便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侍应冲他摊开手掌,笑道:“先生。”
张芦鹤更迷茫了,长睫毛洒下一片阴影,以为是错了什么规矩,只好懵懵懂懂将没尝过的咖啡杯放了上去。
那杯子滚烫,侍应登时脸绿了半截,但极好的素质让他忍住没叫出声来,仅在嘴里唧咕了两句,扭头逃也似的跑了。张芦鹤盯着他仓惶的背影觉得无比古怪,随后煞有介事的翻开报纸,逐句捡那认识的字认真读了一遍。当日的头条仍是南北征战,在彼方战场上杀的民不聊生,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如今连外国人都开始凑热闹——下一版内容说的即是日本人毫无预兆的登陆了省城,控制住德租界旁的一座银行,这种避重就轻的行为既恶劣又巧妙,多少包含着挑衅和试探的意思。所以作为未来的省主席,乔尚山将德日两国驻华的首席官员集合起来,当众做了好一番的调解。张芦鹤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焦头烂额的急着招兵买马,面对这般内忧外患的形式,看来高官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饶有兴趣的翻看下面的配图,合影中他们三人站在主席台上,后面围了一圈人,乔尚山站在中间,相貌威严而端正,他那高高大大的个子,几乎媲美于身旁参天巨人似的洋毛子。张芦鹤忍不住仔细多看了几眼,忽然就发觉出不对来。
报纸是为油印,但是在照片左侧,仍能分辨出有张被截掉半边的脸孔,站在人后虚的像条影子,而这抹影子的出现,让他的心脏遽然提至了嗓子眼!
李延峥?
张芦鹤趴下身去,迅速将报纸平摊在腿上,双手压住那合影又用力涂抹了一把,反不小心刮出一道黑油印子,连同那张面孔一起变的浑浊不清。他胸口烦闷的很,猛然神经质的站起身,左顾右盼的快走几步,很想叫侍应再拿一份来,左右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张芦鹤深呼了一口气,低头继续研究那个人——这次竟越看越不像了。他不死心,反复看了无数遍,直至确定了那不是。
但这并不能使他平静如初,反而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失落感来。张芦鹤往后陷进沙发的靠背里,不自觉松了松领结,在这一分钟的时间内他就出了一头汗。
片刻后,他坐不住了,抓起来外套奔向了乔公馆。
乔公馆近来一直很热闹,虽还达不到车马骈阗的程度,那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是足够了。
尤其是为准备当日的晚宴,乔尚山特别空出了后面的整个会客厅,在光滑的大理石瓷砖上重新铺了厚厚的红绒地毯。他的房屋整体是个西洋设计,平淡严谨里又不失大气,张芦鹤进来仿若进了宫殿一般,不过他很礼貌的按规矩递了名号,听差亦很礼貌的告知道:“老爷正在接待客人,还请稍等。”
张芦鹤没料到有人比自己还早,便好脾气的站在门外等。及至太阳爬上头顶,气温随之急剧升高,他实在有些扛不住,索性脱掉外套搭在手肘上,站在一旁的梧桐树荫下,再过一会,伤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无奈只好倚着墙蹲下,紧窄的马甲将他的腰身勾勒的清楚,柔软的头发也散落下来几缕,明晃晃的映射着日头。
乔公馆里仍然没有动静,门外倒是驶来几辆汽车,皆是来访的客人,只不过都由汽车夫下车询问,得知不方便后便缓缓驶离,车上全装着茶色的玻璃,里面不知坐着些什么样的人,张芦鹤挠挠嘴角,好奇的扬起下颚去看他们,而他们也躲在玻璃后面看他——看他是个有着流浪汉一样蹲姿的土包子,可是又狼狈,又好看。
这时已近中午,张芦鹤的目光穿过一道又一道飞扬轻盈的十字拱,心里知道乔尚山的客人应该是不会走了,于是他捶了捶自己发酸发胀的小腿,悻悻的离开了。
省城四面环山,围的焖炉一样,才是四月中的天气,已经热得像进了暑天。袁鸣城坐在饭店里,也是个焦躁不安的状态,仰脸三番两次的往外看,他对面是扇落地的大窗户,澄净的好似没装玻璃。
幸好张芦鹤很快就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后面跟着出去接他的宋芳田。他披了一身汗,把马甲脱了,还将衬衫从腰带里拽了出来,后背仍然洇湿一片,嘴里不住骂道:“妈的,这破地方,简直是处处受罪……老子能光着膀子吃饭不?”
见他活蹦乱跳的进来,袁鸣城忽的站起,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状态,道:“洗个澡再吃。”
张芦鹤烦躁的摆摆手,抱怨道:“哪是他妈省主席的住处?简直就是金銮殿!里里外外全是候着的奴才,老子下午还得去挨号,妈的。”
袁鸣城看着他道:“那下午我跟你去。”
张芦鹤刚要回答,宋芳田突然出现,递过来一样东西,道:“师座,上午唐参谋长发来的电报。”
张芦鹤赶紧接了,译出来知道是家里即将开始行动了,他满意的点头,将电报甩给袁鸣城,道:“你下午想办法跟唐朋联系,问好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告诉他形式自取,我这边只要结果。”
袁鸣城看他转身过去,道:“好。”
然后张芦鹤拧了眉毛,一面扯住领子扇风,一面朝餐厅大踏步走,继续抱怨热死了热死了,喋喋不休的好比一只不小心生错了季节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