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章二十六 ...

  •   天比方才起亮了些许,像在深蓝的底子上刷了层白漆,但两个人皆有精神,袁鸣城拽过他一条胳膊枕着,这动作让张芦鹤总想念起他小时候,小时候多有意思,又轻又软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没来由起了兴致,慢条斯理的回忆道:“说起来我曾混在胡子营里的时候,捡了条狗崽子养,浑身墨黑,就嘴是白的,当时以为没了活路,就白养着,养肥了兴许还能吃炖狗肉。”说着他嘿嘿笑,道:“养熟了成天睡觉的时候扒我,我给它取了个名,就叫袁鸣城。”
      袁鸣城面无表情道:“你也就会取这一个名字。”
      张芦鹤方想起来他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便不理他继续道:“后来北方政府成立,开始到处撒兵占地,连续将台面上的几位大人物逼的下野,小人物则带着队满地跑。我们蹲的那山刚好在两地交界,打得不可开交,但只要赶上双方交战,就会有个奇观——残兵败兵都往山里逃,那会儿形势动乱,谁敢揭竿谁是王,当时胡子里带头的是个姓王的土匪,堵到人就宰了,只拿东西。我看不下去,就跟他求着要了这些人,打算编成队伍,”他探起些身子,指指外头,道:“唐朋就是那个时候遇见的,原本是个营里的参事,见赢不了才逃到山里的。我们就守在峡口,跟瓮里捉鳖似的,一堵一个准——逃兵都没有斗志,能活命就行,他们那起仗打了差不多三个月,我就在山上捡了三个月的漏,最后编起来,整有个三四百人的小队伍。”
      袁鸣城静静的听,忽然道:“那宋芳田呢?”
      “他原本就在山上,平时没大作为,仅担着个看营守寨的名头扫院子守大门。”张芦鹤道:“由于我暗地里起了个独立营,有人眼红向王匪头告了密,那人心眼一直针尖般的小,立马带了人要剿我。当时兵弱炮少士气弱,被打得措手不及,没有反抗的能力,我又瘸了一条腿,愣是被姓王的给逼到了死角,当时袁鸣城——我那条小狗,不知道在哪儿蹿出来,照脸就是一扑……让我有机会开了枪,最后王胡子死了,小狗也死了,被他打死的,算是替我挨了一枪。”
      张芦鹤笑笑,又道:“后来我们离山的时候就是宋芳田放的行,他也跟着一起入了队。我带着他们去了趟军火库,分了武器炮弹给这帮弟兄们,热热闹闹投奔了赵清湘。”
      “后来赵清湘也死了,我从他那儿把队伍壮大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回来讨人了。”
      袁鸣城一直没说话,虽然张芦鹤轻描淡写的说了这许多,但那其中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难,想来并不止这寥寥几句便能概括了的,不知为什么,他触目惊心的想到今天捡起的那张纸,纸上那四个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眼前的人、与回忆中的人对应起来。但毕竟张芦鹤就是张芦鹤,老了丑了残了都是张芦鹤,他又静静将满腹疑虑摁下,仅把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保持住一个亲吻的动作。张芦鹤没在意,自顾自的笑道:“以后再也不养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活着费劲,死了难受,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了,成天让人牵肠挂肚的,累,不是个好差事。”
      “我不是狗,”袁鸣城抬了脸,道:“我也不会死。”
      张芦鹤笑了,动了动手指去摸他圆润的耳朵,道:“你可以养,你不是老子儿子么?”
      袁鸣城甩开他的手,执拗道:“不是。”
      张芦鹤瞧他一副犟驴的模样,想了想,妥协道:“好好,是福星,还记得那道士说过的话不?——老子这辈子的福星,妈个小崽子,脾气挺大。”

      两人顺顺当当趴过了年,张芦鹤伤的轻,活力大,没几天便蹦起来,神清气爽的将三位团长给叫了过来。
      他将三个团里所有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全部召集起来,依高矮个列队,亲自指挥,清早自大营出发,晌午就到了司令府门口。
      司令府前的卫兵从没瞧过这种架势,误以为是要造反,尚没来得及迈开步脚就软了。赵副官长也提前知晓了动静,慌忙进去通报。登时张芦鹤这古怪的行径仿佛触及到了整个军部的连锁反应,二三师接连接到了来自司令府的急电,纷纷集合,马不停蹄的赶来救场,而胡司令急赤白脸的兴师动众,直至听说外头人都齐了,这才慢吞吞像只冬眠的熊,探头探脑的出来,甫登上台阶,却看见整片广场之上,已然是个人山人海的架势。
      张芦鹤首当其冲骑在马上,初升的骄阳遍洒他一身光芒。胡司令莫名看着他身后仅带着个百人团,个个都是千里挑一般精选的苗子,浆洗的军服笔挺,显得朝气勃发,浑似新年里这灰败县城中气势磅礴的头一抹荣光,呼吸竟不由得猛然一窒。
      胡司令开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张芦鹤,你这是做什么?”
      张芦鹤下了马,抬起金黄的睫毛,笑道:“过年了,请司令大人检阅下这些兵崽子们。”
      然后他轻轻的一扬手,所有兵士原地立正,单手托枪,动作整齐划一,口号排山倒海,喊道:“司令过年好!”
      胡司令瞬间不知该喜该怒,张芦鹤也站得笔直,他本就漂亮,又调|教了群漂亮的兵,对比旁侧略为仓促散乱的其余两师,尤被衬得赏心悦目,他那燥郁的心情被压制下去三四分,勉强笑了一笑,道:“难为你有心。”
      张芦鹤却笑道:“给司令拜完年了,接下来该讨点压岁钱了。”他跟着回头,喊道:“崽子们!”
      小兵们毫不含糊,齐声喊道:“司令给点压岁钱,拿钱回家好过年!”
      他偷梁换柱,将前几日三团冲自己闹的原话换了个样,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直直白白的喊了出来。在场所有人听到果不其然是愣了一愣,齐刷刷望向胡司令。
      胡司令这才明白过来,张芦鹤这是拿要饷的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他踉跄倒退了一步,脸不可抑制的就绿了。

      难得三位师长齐聚,就没有不坐一坐的道理,胡司令破釜沉舟般的将他们邀进门,像三尊佛像似的一字摆开。
      他今年正值知天命的年纪,算起来呆在司令的位置上也近十年,手下好容易才算是初具规模,却越来越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仿佛是两手散沙,凭你抓得越紧,掉的就越多。
      他坐在主位,不经意间凸显出一丝颓丧来,静静的叹了一声气。张芦鹤位列左首,把这些细节瞧的一清二楚,他捏了捏自己不甚灵便的左腿,抬起来蹬上椅楞,硬生生偏过头去瞧那亮堂的门槛。胡司令唏嘘够了,对下重新审视一番,方开口道:“现今形势是什么样估计你们也都清楚的很,大总统当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年前北方政府就派乔尚山任了省军督兼主席,这是摆出了要彻底清扫旧疴的架势,本土的几处势力被他们扫荡的不轻……轮到咱们也就是迟早的事。”
      他的话不无道理,三个人皆没了言语。眼前的局势的确如此,强龙碾压地头蛇,胡司令这般的军阀在整个领土内本就如银河一样的零星散碎,一南一北两方势力如太阳冉冉升起,他们势单力薄,在此番争权夺利的大潮中很快便会被吞噬干净。他背了手站起来,在屋内翻来调去的踱步,走的宛若古旧声哑的钟摆,又叹气道:“我同赵清湘、梁寿山这两个老家伙斗了半辈子,本以为剿了他们之后便能享上两天清福,没想到啊没想到……”
      二师长董文青向来和胡司令很对脾气——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和洽,只是目的相同——同样的安于现状,万事以享乐为先,所以他率先捻了下巴,考虑片刻,严肃道:“那姓乔的自来到省城就发布了招募令,打听着有些等八方来朝的意思,咱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去拜访拜访?说不定能——”
      他最后四个字想说是“谋条活路”,又觉得好像太自轻自贱了,斟酌半日没了词语,三师长在旁倒是很配合的点了头,只是头点下去还未抬起,就听见胡司令暴喝了一嗓子,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手里有兵有炮,真打起来不一定谁输谁赢,何必现在就跑去别人跟前装那摇尾乞怜的穷样?幼稚!荒唐!”
      董文青赶紧闭了嘴,三师长也见风使舵的拿手扶了脑门,摆出一副愁苦的表情来,唯有张芦鹤心里明镜一样,他太了解胡司令这个人了,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实是舍不得他这些年辛苦打拼来的权位,“司令”俩字别人叫着恭敬,他也就听着舒坦,以后但凡是降下一小格,单这个落差对他来说,便是无法承受的屈辱及打击。
      不过大势所趋,高远县城终究不是世外桃源,更别提紧挨着主干铁道和有利地盘,胡司令有句话说的对,他们被收拾只是件迟早的事。
      所以张芦鹤也不说话,暗暗在心里打着独自的小九九。
      胡司令这通火发的毫无底气,沉默了几分钟后发了话,道:“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我们要化被动为主动,董文青,开春之后你领军往程河走,将城里的东西一并匀过去,现在虽还不到粮草匮乏的时候,但有备无患,那里是咱们的老地盘,又偏远又好守,当最后屏障。”
      说到程河,无意见又让他想起来当年驻扎在外的李延峥,连着几年未见,心里竟开始隐隐的怀了旧,不过这种思念也是转瞬即逝,他回了头,意味深长的仰起鼻息,对张芦鹤道:“你带着你的兵给我打两个地方,台面上还剩几个老家伙,手里都有些兵,也都是跟北方政府不对眼的,甭管强弱大小,只要是还没去归顺乔尚山的,能说合的说合,说不合的就打,要赶在政府军前头,把人都联合起来。”
      张芦鹤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拍大腿站起来,道:“没问题,但我有个条件。”
      胡司令最怕的就是听他提条件,不想听,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道:“什么条件?”
      “上次收缴的梁寿山的洋炮,”张芦鹤转了转黑眼珠,毫不犹豫的狮子大张口道:“古斯塔夫炮,我要一半。”
      这小子就是现在眼中的钉,胡司令最恨他这财迷心窍的性子,大小便宜能占则占,绝不肯做亏本买卖,径直回绝道:“胡闹!仗还没打先要东西?还有你那三瓜俩枣的兵蛋子谁会摸炮?再说这趟出征虽然线拉得长,没大打头,杀鸡还用不着牛刀。”
      张芦鹤嗤笑一声,立即尥了蹶子,歪歪扭扭的就往外走,把胡司令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一半太多,顶多给你十五门,我倒看看连炮带弹的你怎么拉着去打仗!”
      张芦鹤这才停下,凭着一条瘸腿,洋洋得意的在门口站没站相,拱手笑道:“那先谢谢司令。”
      胡司令黑了脸,走回写字台上,摸了那张纸条,摔在赵副官长怀里,道:“拿给他瞧瞧,都是些什么风评,也不反思反思,哪里还有个师长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无赖!”
      赵副官长依言一阵风似的送了过去,张芦鹤莫名其妙接了,转身对着阳光看了看,脑袋里一片茫然。
      他挠挠头,疑惑道:“三姓家奴?”

      及至张芦鹤走远,胡司令脸色都没有半分缓和,二三师长倒是如坐针毡,不走也不敢走,只好屏息凝气的就那么继续坐着。胡司令心内堵着一团火,其实他总感觉张芦鹤之于己方就如鸡肋,多了他太多,少了他又太少,而像他这般不知好歹,一再二蹬鼻子上脸的行径也实在难忍。胡司令胸口恶气得不到疏散,颇有些想砸些东西发泄发泄,但从桌上摆的汝瓷青釉笔筒摸到红丝石砚,皆不舍得,最后却是一捶桌面,忽道:“嗨!”
      二三师长一齐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等着他施号发令。
      谁知胡司令“嗨”完后没了下文,半晌后才听得他恍然大悟道:“张芦鹤这个小子,答应的如此痛快,该不会是打算着趁机攀高枝去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章二十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