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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章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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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出去没多久就被人请走了,原因是胡司令那边终于收拾停当,经过一天紧张激烈的战事后他莫名有了兴奋与愉悦的资本,于是紧急召唤各路人马要做战后总结,稍微不同的是其余人是叫,只有张芦鹤这边用的是请。
还是派的专车来请。
张芦鹤心里清楚得很,胡司令这是要兑现早晨“论功行赏”的那句话,然而袁鸣城躺在炕上又让他心乱如麻,他忽然怀疑自己是否太小家子气了,口里那豪气干云的志向实际上一碰即碎,甚至还不如里头的小崽子重要。
张芦鹤进屋看了两趟皆帮不上手,又冲着来接他的汽车夫抽完三根烟卷,及至司令那边来人催了又催,他回头望望,决定还是草草去应个景就回来。
但胡司令明显不是这样想的。
他带着两个师长并一众当值的就在临时办事厅里就摆开了宴,头疼的是整个县里刚刚遭完劫难,实在连个像样的厨子都没有。赵副官长立马亲自带人去将沿街那些包豆包的、做豆腐脑的、炸油条的、包粽子的等尚还算健全的小摊贩抓了壮丁,一人塞给五块大洋,拿枪押着全撵去了后厨房。那些人还未从各自家破人亡的余悸中复原过来,此刻又全都战战兢兢拿着好处,终于鼓捣出了一桌能吃的饭,但也是奋力使尽了毕生本事。
在场的几个人倒是兴致高昂,对着几盆油腻腻的炖排骨和几盆冰嗖嗖的凉拌菜,还破了胡司令珍藏的两瓶子五十年路易十三。胡司令带头隆重举杯,颇有些共襄盛举的派头,两圈过后就开始原形毕露,敞了怀红涨了脸皮,边拿筷子捣牙花子边道:“鹤子,三岁看老,我他妈早就觉得你出息不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金鳞岂非池中物!对,压根就不是那水坑里的物件,现在年纪轻轻,当回我一师部的师长,可见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见他喝得高兴,也就斗着胆子起哄,张芦鹤不以为然,他向来无酒瘾,也不善饮,但这次的洋酒却头一遭尝,入口就是甜,甜里带点辣,回味才是香,甚至香的都没了酒味,最后寡淡的就像白糖水,跟那些听到耳朵里的话一样,不要钱,也不值钱。张芦鹤心不在焉,自己坐在那里微微笑,他要等也是等的是这些虚货后头的那些东西,或兵,或炮,或饷。
然而胡司令狡猾的转了话头,忽而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蛋,奇道:“你小子也二十锒铛岁了,老大不小的还不娶媳妇?”他接着转向二师长,道:“董文青!我记得你闺女挺长的白净的,老子给你们说个媒怎么样?”
张芦鹤被他一拍懵了,那边的二师长也是一怔,忙将嘴里的骨头抠出来放下,道:“司令肯做媒那敢情好……只是司令嗳,我闺女再过俩月才三岁整,配张师长……是不是小点?”
桌上人皆静了,谁也不敢笑,胡司令鼓着眼泡看他,喝道:“你他娘的几个闺女?”
二师长叫苦不迭,老实道:“一个啊。”
胡司令决定不再理他,摁着张芦鹤的肩膀道:“老子养了你十来年,也算你亲老子了,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天经地义,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迟早给你说门媳妇,这事就包老子身上了!”他一转身,举杯道:“喝酒!”
张芦鹤被他满嘴的老子给绕的昏头转向,酒劲借机上涌,不觉有了三分醉意,所以再看胡司令的时候就多了三分朦胧,但不妨碍他冷飕飕直勾勾的看,仿佛他说的真是件天经地义的大事情一样。
胡司令登时不太自然,松开他紧跟着扭脸又去招惹别人,饭局上的气氛就此再度欢腾起来。张芦鹤默默揣摩了揣摩他们口里的媳妇俩字,得以将手里头杯底那点洋酒咂弄干净,喝到嘴里仍是甜,仍是香,但香的毫无疑义,似乎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再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
张芦鹤醉醺醺的进了屋,将送他回来的小兵给挡在了门外头。小兵敲了敲门不见反应,又诚惶诚恐的去报告唐朋,唐朋起身看了看,又摆摆手让他睡觉去,道:“大帅喝了酒从来不闹事,不用管。”
按照他的经验,张芦鹤很少喝酒,每次喝酒也把握的有张有弛、有量有度,偶尔喝醉一两回,不吐不闹,倒头闷睡,尤其省事。所以他继续安心歪在屋里喝他的茶。
张芦鹤回来就看到屋里亮了盏小灯,袁鸣城孤零零的趴在那儿,除脖子上涂抹了厚厚的药泥,其余的地方被映的黄黄亮亮的,好像上笼屉蒸发的黑皮馒头。
其实席间唐朋就已经派人告诉过他,小子中途醒过来过一回,看模样是都认得,应已无大碍了。
这时他跪在炕头上歪脑袋盯了一会,伸手轻轻抚弄了会他的头发,瞧他呼吸平稳,一副安然入睡的模样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负责的老子了,这小崽子的任何闪失都让自己牵肠挂肚,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忽然又想起来胡司令强作父辈张罗着要给自己娶媳妇,那以后自己是不是也要操扯着给袁鸣城娶媳妇?
张芦鹤心里突然烦闷的很,他翻了个身,用自己的头顶贴住他的头顶,躺倒仰着脸望着天花板发呆。
大脑里昏昏沉沉,他固执的认为自己人是醉了,但心没醉,这一顿酒也喝的明明白白。
胡胜泉虽然有些走到穷途末路的意思,但他终究是只在乱世里摸爬滚打过的老狐狸,他现下背靠大树,清楚自己就是他最后柳暗花明的机会,所以才一再能厚着脸皮,时刻拿人缘、拿义理、甚至拿以前的发了毛的旧情来妄图笼络自己留下继续效命,慢慢等待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而自己或许还偏偏只吃这一套。
张芦鹤越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学学李延峥那般的狠劲,有些感情当断则断,有些便宜当占则占,而军阀都是些短命的东西,从生到死不过这么几年,自己毕竟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手下这帮同出生入死过的弟兄还需要他来养活,所以该是他张芦鹤的东西,一分都不能少。
他头昏脑涨的思考了一堆歪歪瘪瘪的抱负与志愿,到底是心满意足的将自己说服了似的,与小孩呼吸交错的睡着了。
可惜这番理论经过一觉起来最终只残留了个浅薄的印象,却又深刻到直至许久之后,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当时要顽固信守的一个念头。
那就是不能给袁鸣城娶媳妇。
第二天天未亮,张芦鹤就被弄醒了。他骨碌坐起来,神情严肃的回了会神,反应过来袁鸣城在扯他的手臂。
他俯下身去,看袁鸣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正上下左右的溜溜转,忙不迭拿五根指头在前面晃了晃,关切道:“醒了?你认得我不?”
袁鸣城看向他那深刻的双眼皮及长睫毛,秋枣似的喉结上下动一动,沙哑着嗓子道:“我想喝水,还想撒尿。”
袁鸣城年轻结实,两根手臂一搭到底,张芦鹤把他背到门口放下,拍了拍屁股,作势要为其把尿。袁鸣城通红了张脸,阻拦道:“不用。”
张芦鹤在旁边洋洋得意的一手把着门,一手揽着他,看他将外面冻硬的雪皮浇成霍霍牙牙的一个窟窿,哼哼道:“知道尿了就说明好利索了,你个小崽子面子很大,支使得动你堂堂师长老子来伺候你。”
袁鸣城头仍然难受,他的记忆只到自己在西城胡同里趴下前的那一声巨响,而现在从头到背一长溜火辣辣的疼,令他还有些摸不清状况,于是勉强回忆了下,恍然道:“爆炸了?”
张芦鹤不明所以,跟着道:“昂?”
袁鸣城眼角一抖,问道:“那杜先生没事罢?”
张芦鹤瞬间把两条平阔的眉毛扭成了股,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憋屈与不情愿,袁鸣城见他不吭气,刚想开口再问,忽然身上不轻不重的先挨了一脚。
他脑仁还未完全恢复清明,被这一脚踹的更迷糊了,脸上挂满诧异。
张芦鹤仔细打量打量他上下肌肉匀称的光腚,绕到另一边拣那皮好肉厚的地方又奔了一脚。
袁鸣城被踹的晃了晃,莫名其妙道:“为啥打我?”
张芦鹤梗了脖子,理直气壮道:“欠打!”
离过年还有几日,好端端晴了两晌,又开始洋洋洒洒的飘雪花。而张芦鹤的任职令很快就下来了,由赵副官长亲手捧着崭新军服来接他去司令府。此时张芦鹤正窝在房内研究地图,让袁鸣城在旁执了笔,一笔一划认真记录,听见外面小兵高声通报,便将东西一搁,嘿嘿笑道:“有银子了。”
他前脚刚走,袁鸣城跟着后脚就出了门,张芦鹤这几天像栓狗似的看着他,生怕他跑了,只差没在脖子上套个圈到处牵了。袁鸣城虽然奇怪,但也心甘情愿,反正吃的好睡的好,腻着张芦鹤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而且身体近乎痊愈,仅剩脑后还鼓着个包,不敢轻易挨枕头。
但他心里还记挂着杜书朝,问过唐朋跟赵合先两次都推说不清楚,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了宋芳田。宋芳田独自一人正在扫整个院子,看他过来也就停了手,未等发问,他破天荒的先开了口,道:“你好了?”
他的嗓音宛若一门炮,低沉有力,轰的袁鸣城愣了愣。
袁鸣城对这声音有说不上来的熟悉,疑惑道:“你认得我?”
宋芳田双手杵在胸前,他身量高大,比袁鸣城还高出一头,所以显得格外沉稳,扫帚像极了手中捏的枝苗。袁鸣城发觉他总喜欢用种极其威严的目光审视自己,似乎要把自己从里到外剖析清楚,虽不难受,也不好受,便有意转了话头,问道:“当天梁寿山炮轰西城,唐朋他们说你们把我弄回来的,那你知道我去找的那个人——那位教书的先生,后来去了哪里?”
宋芳田更正道:“那天是大帅将你背回来的。”
袁鸣城则没想到,他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道:“噢。”
宋芳田瞧完他的反应,背过身去继续扫地上的残雪,地面被他刮出一条一条的漆□□子,随即又被白雪沫子填上。他乐此不疲的重复着那动作,又道:“逃难的人现在安置到西北的宅子里,我说的是活人,死人不知道。”
袁鸣城看他一眼,接着道了谢,宋芳田却又抬头,毫无预兆的问道:“还记得你家在哪里不?”
袁鸣城一怔,随即道:“就是这儿。”
宋芳田没什么表情,道:“我说家乡。”
袁鸣城站住,身子扭了个半圆,笃定道:“张芦鹤在哪,我就在哪,错不了。”
接着他沓沓沓地跑远了,宋芳田摘了帽子,扑掉上面的雪复又戴上,抬头看见黄蜡蜡的天空像额外蒙了张米色的缎子,又让自己想起那天杜书朝泛黄的脸庞,与他口里的话,心里觉得兴许他真的是对的。
就此又过了两日,天黑的比先前早,张芦鹤也就打司令府出来,早已有小兵牵着马在外面候着。不过他心情好,杵了贴身的小棍,兴致盎然的踩住溜滑的积雪往回走。
在他看来,胡司令死咬住高远县这许多年,似乎本人也渐次跟这县城长成了一体,表面破败,内里光鲜。这地方虽早就不再是以前的聚宝盆,但南北东西四围城墙修葺的高耸入了天,只进不出的攒了这么久,其手里肯定还是有些根底的。而年底正是个要饷的好时光,横竖自己心坎里没有那般的天高地阔,仨瓜俩枣搁在眼里都是便宜,不过既然担了一师长的名号,他就不厌其烦的天天来司令府里坐坐。
过年不打仗,张芦鹤相当不怕坐冷板凳,活赖在府里蹭吃蹭喝,胡司令身上这层皮,他得慢慢儿的扒。
转眼回去自己的府邸,瞧汽车已经停放在院里,上头落了层薄薄的新雪,便知道唐朋打省城里回来了。唐朋是昨天由他支使去了外商银行,打算提前跑一趟取款过年,张芦鹤自认不是个过分迂腐守旧的人,尤其钱这种东西仅次于命,存在银行里换成金圆券比灶洞什么的要轻巧妥当多了,万一哪天别在裤腰带上的脑袋保不住,也不至于被人连锅全端。
唐朋正盼着他回来,赶紧跑出来,两手空空的告诉他银行暂且歇业了。
张芦鹤不满道:“他妈洋人也过咱们的节?”
唐朋不言语了,张芦鹤盘算了盘算,胡司令那边发饷迟早得拖过年后,说不得要先拿自己的体己钱先填上。他一面往里走一面道:“把赵合先他们叫过来,把军需那块拿出来先发给弟兄们过年,银行的钱暂不动,等我开春想办法。”
唐朋答应着,继而又为难的递给他一张条子,条子上是新鲜遒劲的字,墨汁儿还未干透,描着“今支取一百块”等字样,角里尚盖着自己红艳艳的戳儿,道:“余钱存的不多,真要发放薪俸的话恐怕还差点儿。”
张芦鹤立即桩子似的钉在门口,愣道:“谁这是?”
唐朋不明所以,道:“袁鸣城晌午找我支的……大帅你不知道?”
张芦鹤再打眼看果真是他的字,不觉下意识摸了摸腰里栓的章子,方想起来是交给小崽子保管了。
“操他妈的……”张芦鹤劈手给了他一拐杖,把个唐朋抽的有些懵,再抬眼发现大帅真的火了。
张芦鹤扭脸吼道:“袁鸣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