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6、你相信谁？

　　“其实停的地方刚刚好，再接着讲下去，就是我的故事了。”夏柘递给程言一张纸，等他擦去因为干呕而分泌出的唾液，转身，想去为程言倒杯温水。放在桌上的饭菜也凉了，他得去热一热。

　　程言拉住他，说：“跟我讲一讲你。”

　　“我出现的那天，跟周晨解释过我是如何产生的。”夏柘无奈地笑着，“为爱而生。”

　　《不完美预感》是残缺而畸形的，不算个好故事，所以，化成人形才会那么丑。他在那台旧电脑里待了若干年，直到某天，周晨决定把电脑处理了，在卖给废品回收站之前，最后一次将文档打开，看了看它。

　　他只是在看，好像，并不打算将它保存到其他地方。他的手指按上电脑屏幕，然后慢慢地把额头靠上去，跟它无声告别。

　　他喜欢过一个从少年时期开始便很有文人气质的人，那个人沉迷于写作，虽然脾气温和，却也寡言，很少与人交往，但是如果跟他聊创作，他就会很开心。周晨所写下的每个字，都如同在铺设他与程言的友谊，是混杂着爱意与憧憬的。

　　所以夏柘认定，他是为爱而生，他代表着故事里整个世界的觉醒。而且他不仅能朝周晨打开自己的世界，还可以给予其他故事以生命。

　　这也就意味着，周晨想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可以通过构建故事、进入故事来得到。无论欲望扩张到如何骇人的地步，都没有任何人会来阻止他，他得到了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钥匙。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故事中长眠不醒。

　　这个属于他的故事，在电脑被卖掉之后，自己走了回来，以十分天真的口吻说爱他。

　　把周晨吓得够呛。

　　这本书并非魔鬼，不需要与之签订契约、交出灵魂，许下愿望也不用付出代价。它生来，就愿意为周晨付出所有，甚至不要求周晨回馈等价的爱。因为周晨说，他已有所爱。

　　程言在那时，绝望得在家中自杀。他正在写的长篇小说里，主角患了抑郁症，不断尝试自我了结。本来在大纲中，会出现的充满救赎意味的角色，一个也没有出场。主角偶尔燃起的自救念头，也被现实不停地扑灭。程言和角色之间的感情共振，让他的精神状况也岌岌可危。

　　周晨把他从濒死边缘拖了回来，却无法挽救他已经崩溃的心智。偶尔清醒的时候，他蜷在床上，问周晨：“照顾我，你很累吧？不要管我了。”

　　周晨苦笑：“程言，什么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呢？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你才会不觉得痛苦？”

　　“不想做除了写作之外的所有事情，想不吃不喝不用睡觉，不用社交，有个安身的地方写东西。”

　　“好，我给你。”

　　周晨转身出了病房，在医院的花园里抽烟，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夏柘轻声提醒他注意身体。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直到抽完，才开口：“你以前说我可以自己构建一个理想世界，然后进去，再也不用面对现实。我说我想要的，虚拟的世界里不可能都有，所以，并不存在那样一个理想世界。现在，我想应该会有了。”

　　夏柘陈述道：“你想要他。”

　　“对，我的人生剧本，现在可以动笔写了。”

　　周晨写的东西，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他的确创造了王禾这个角色，让他不用考虑任何因素，全身心投入写作。可他并没有让程言进入那个角色体内，他所写的程言一角，完全照搬自己的人生，他要让程言反过来，爱他十四年，这才算公平，当他得到想要的公平后，才愿意继续去爱。

　　而且，他设定书实体的产生，是由于怨恨。它们是烂透了的故事，毫无价值可言，满腹怨气，化成人形来找作者复仇。人类进入故事，还会造成脑损伤。夏柘初次听到吴玄明所说的这些故事设定时，震惊到失语。

　　周晨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说，他对程言的爱里，郁积了太多的仇恨，让他觉得，相爱已经不是他的所求，报复才能让他感到愉悦。那他对夏柘的恶意，简直是无缘无故。

　　这个故事的设定，让夏柘失望透顶。身处其中，从各种角色口中听到自己是怪物，是垃圾，是危险品，太伤人了。即便，他并不是人。

　　唯一愿意对他温柔以待的，只有程言。

　　夏柘曾认为，周晨所遭受的不幸太多，这造成了他脾气的古怪和不近人情，所以，对自己的排斥他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程言在这个故事中，复刻了周晨的人生，当剧情编排之外的自己与他相遇时，他收留了他，在警察再三强调要小心提防自己的时候，他也充耳不闻，因为他坚信，他的书是善良温柔的。

　　夏柘来到现实世界时，如同新生儿，经历寒冬，习以为常。春天最好不到来，如果它来临，并给予他温柔，那谁还会再想回到冬天呢？

　　他不会回去了。

　　“确实是和周晨说得大相径庭。”程言的脸失了血色，感觉全身都冷透了。

　　“你相信谁？”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音。

　　程言转身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当他踏入屋内的那一刻，天顺路2巷消失，月回街的路牌，泛着冷光，孤立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