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5、《周晨》2

　　追逐程言，成为了周晨唯一想做的事。

　　在学校时如同连体婴，放月假的时候，程言就跟他回家，各自敲敲打打，写着截然不同的故事。他根本不会写，写得很快，而且又臭又长，都不好意思拿给程言看。程言写东西要慢得多，一篇几千字的短文，从构思到修改完成，可能会耗时一两个月。

　　他的名气多年仍在，有时会被归入江郎才尽的作家大盘点里，又引起别人的注意。构思巧妙，文笔过关的短篇偶尔还是能入杂志社的眼，挣点儿稿费回来，给两人加餐。

　　周晨在庆祝时装作不在意地问：“其实，我们两个就这么凑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对吧？”

　　程言点头同意，笑起来眼眸里温柔如水。

　　周晨会错了意，以为对方已经答应与他共度余生。可惜程言其实根本只当这是互相扶持的约定，从未想到过爱情层面。他的初恋，属于一个女生，和他一起学跆拳道的，喜欢扎马尾的女生。

　　她的笑声爽朗，走路带风，马尾甩得很高，又青春蓬勃又甜美。同班的男生那么多，要么情商未发育到同龄女生那么高，要么已经阅尽百片，略显猥琐。只有程言，沉静而温柔，偶尔眉宇间带点忧郁，把她迷得心神恍惚。

　　程言接下她大胆递过来的一捆月季花，眼神交换，共同走了一段路，就彼此确定了关系。

　　周晨觉得天都塌了，他不停追问，为什么要答应呢，很喜欢对方，非她不可吗？

　　“不知道……就觉得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心里会觉得很甜。如果这就是喜欢，那我喜欢她。”

　　这算什么，如果他敢到自己心里走一趟，看一下那些惊涛骇浪，才会清楚什么叫做喜欢。

　　程言知道，他的好友，又生气了。在连续和女朋友一起吃午饭吃了两天后，周晨再也不来找他一起吃饭了。放月假的时候他也无处可去，只能在教室里做卷子，复习。

　　周晨脑袋混乱地独自回到家中，放下书包，进了厨房，水槽里的碗堆了一大叠，还没洗。他把水龙头打开，挤了一点儿洗洁精，伸手进去，发现里面的残渣都已经硬得扎手了。姐姐这两天都没在家吗？

　　他擦了擦手，感觉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拨出去的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害怕的情绪在他心里滋生，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哎呀，周晨，你快下来看，被警察抬走的那个，是你姐姐吗？”门被人大力推开，那人说话声音都在抖。

　　这里是出了名的暗妓一条街，知情的人都管这儿，叫月回。晚上来这儿的人，大多是来偷腥的，生得粗鲁，道德底线低。周晨的姐姐生得很漂亮，就算她说她不是，她不干这个，对方起了色心，也听不进去。反正，只要事后钱给够了，不就行了？

　　罪犯被抓捕的时候涕泪四流，他说：“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反抗得那么厉害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喝了酒……”

　　周晨在警察面前，手脚并用地打了他一顿，几分钟之后，才被拉开。他被警察抱着，腿仍然往前蹬，用力得自己都觉得疼。直到姐姐入殓的那天，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墓碑上黑白色的照片，成为了他生活的主调。

　　再无其他色彩可言。

　　如果他不读书，不住校，下午下班后就回家，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为了程言读书，程言也曾经答应他，会和他过一辈子，却没有做到。

　　爸爸在精神病院去世之前，老是会大喊大叫，指着医生说他们是畜生，说我们生下来，就是给人吃的。所有的人，都是畜生，都吃人。只有他不吃，所以，他快被咬死了。他说得青筋暴现、咬牙切齿，让周晨害怕得尿了裤子。这样的一个人，死了之后，他都不停地哭泣。为什么姐姐死了，他没哭呢？

　　举行葬礼花光了程言给他的那笔钱，他不再去上学，天天在家里狂想，为什么他哭不出来？

　　这件事，到底还是被程言知道了，他跪在周晨的家里，陪周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快得失心疯的夜晚。他说：“周晨，哭出来吧，求求你了。”

　　周晨没哭，他盯着程言，问：“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程言也是个很悲观的人，在他笔下自杀的人物数不胜数，自杀前的心理，他总是描写得十分具体。他认为，在无望时，凭什么要靠活下去来证明自身并不软弱。活着既然有意义，就留给你们这些觉得有意义的人吧。至少他觉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想死，不是很正常吗？

　　他说不出温暖的话，生的意义，他从未感受到。他只是抱紧周晨，轻轻拍了几下对方的脊背，说：“怎么办？我也想死。如果你决定去死，就捎我一程吧。”

　　周晨舍不得。这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着足够美好的事物，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遇到，他不愿意让程言错过这些未知，就这样死在十七岁这年。

　　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周晨再也不写东西了，他写了好几年的长篇就那样被丢弃到老旧电脑的硬盘里，还没来得及写完，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故事该如何收尾。高中毕业后，他也没去读大学，干着销售的工作，每攒下一笔钱，就拿去还给程言。

　　追逐太累了，代价巨大，他不再跟随程言。程言如同翩飞的蝴蝶，谁也无法真正让他永远只停留在自己的掌心。除非，把他做成标本。

　　当程言飞累了，想降落，他就是最后一片陆地。他看着他，交往过四个女友。

　　他们两个如此相似，共度漫长岁月，更是把对方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每回，程言交新女友的时候，他都会大动肝火，和程言冷战数月。心细如丝的程言，真的会不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吗？他快被这些想法给逼疯了。

　　可他没疯，也不能疯。因为程言的境况也越来越糟糕，大学毕业后，程言发现，除了写作，他什么也不会，如果要去上全天的班，也很难保证精力去写作，毕竟，他写得太慢了。所以，只能打些零工勉强维生，如果靠写文赚钱的话，他恐怕早就饿死了。

　　周晨是支撑程言活下去的保障，反正程言的钱，他还没还完，所以，一直为他提供食宿，也理所应当。

　　久而久之，他的爱意，被程言不断出现的新恋情，给磨损得所剩无几。后来相处的模式，倒真的很像程言当初心中所想，不过是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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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程言看了一眼夏柘，忍不住地弯腰，干呕，“先停下来，不要放了。”

　　场景和视角的切换有时快得离谱，让程言看得眼花缭乱，大脑发懵。更为可怕的是，这些事情，他记起来了。很多他认为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原来真的都属于周晨。而属于他的那部分，则带着陌生的熟悉感，重回了他的脑内。

　　太荒唐了，在这些电影般的画面外，出现了大段大段的心里独白。周晨和程言的都有，这些心声，夏柘为什么会知道？

　　最让他觉得难过的是，他自以为是最懂周晨的人，但他竟然真的从未察觉到，周晨爱他。

　　直到现在，周晨已经不爱他了，他才知道。

　　他才不是翩飞的蝴蝶，他的前半生，都在想方设法地找地方停留。

　　永久停留。

　　所以，才会尝试去爱人，并感受被人所爱的滋味。可惜从爱到厌弃，也太容易了。印象里，他总是在不停分手，越到后面，分手的理由就越现实。女方会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上进心啊？出去找个工作有那么难吗？不写小说，难道就会死吗？”

　　不写小说，并不会死。在这个故事里，他以为自己不会写作，也就从未动笔写过。一直干销售，咬牙，也能坚持下来。

　　“真的，犯过好多错啊，想起这些，连活下去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愧疚蔓生心头，他和周晨的故事，才不是刚才这些切割得支零破碎的情节能概括的。十几年呢，他和周晨为彼此所付出和牺牲的，比这多得多。

　　夏柘缓慢地开口：“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是你求周晨，让他带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