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7、故事删节

　　夏柘紧跟着程言进入了屋内，但屋内冰冷空荡，并没有他的身影。

　　转瞬之间，程言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有些紧张地张望四周，看到了倚靠在路灯下的周晨。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像在赴一个早已定好的约。

　　他说：“周晨，我没有想到自己折磨了你那么多年。”

　　“不想听，晚了。”周晨并未抬眼看他，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

　　程言把道歉的话都重新吞回腹中，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抬头去看天上被云半遮的弯月：“不管怎样，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那你说好要和我共度余生的，现在你和夏柘在一起，又算什么呢？”周晨按下他的脑袋，与他对视，“你带走了我的青春，我的姐姐，现在还要拿走我的书，凭什么？”

　　“我确实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但你现在也没有。”程言拂开了他的手，“你和我犯了同样的错，我们都让曾经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失望了。”

　　程言沉浸在一种无法明说的失落里，就像不得不把珍藏的某种东西物归原主。他阴暗而自私的念头滋生出来时，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无论夏柘对他是什么感情，至少他们已经互相选择。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夏柘亲手交给他的故事核心。但周晨是他的朋友，这不是两难，是别无选择。

　　“你有没有想过，我突然让你出现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周晨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让人心生不安，“你忘了上次我们的对话结束在哪里了吗？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爱你，你还有姐姐。我说：‘你不会再有了。’还记得吗？”

　　程言的脑中轰然一声，他睁大双眼，把周晨的衣领揪起：“她在哪儿？”

　　“就在附近，你可以去找，再在这儿跟我耗下去，尸体都凉透了。”

　　“程依钰！”程言边跑边喊，喊得声嘶力竭。他跑进花园，一间间踢开公共厕所的门，又出来，往更暗的地方跑去。

　　一定要救到她，他的眼睛滚烫、绯红，跑得太快，供氧跟不上，整个胸膛都闷痛。

　　从小到大，程言都没体会过亲情的温暖，程依钰是这个故事给他最美的馈赠，是绝境里唯一的光。

　　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等程言找到她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罪犯已经离开，她独自瘫坐在一堆废弃的砖瓦前，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脖子，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里流出。她被侵害了……

　　程言跪在她面前，将她裹住。程依钰的眼睛半睁不闭地，头软软地往后仰，手软了下去。

　　救护车和警车相继赶来，他们从车上下来，看到他抱着一个女人，像灵魂整个被抽走，只留下一具空壳。

　　他没有痛哭，也没有求医护人员一定要救回她。在救护车里，他在担架面前跪下，轻声说：“姐姐，这个世界根本不配拥有你。”

　　急救室外，程言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双手紧握，警察站在他身旁，也在等程依钰醒来。

　　如果程依钰再也醒不过来，那程言就等于亲历了周晨这些年来的所有痛苦，他所想要的公平，终于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书中人物的死亡，只需要一行字就可以实现。

　　周晨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内心十分平静。姐姐的死，他并没有把一切都归罪于程言。无疾而终的爱情，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在太长时间里都畏惧袒露自己的真心。他在乎程言，让程言进入这个世界，也只是为了和他厮守。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失衡的呢？他恨意的膨胀，到底是什么催化的？

　　周晨不想拿夏柘作为借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让程言进入王禾的角色，没有实现他的愿望。而那时，他还爱他。

　　他察觉到这样的自己有些可怖，自嘲地笑了笑，又盯着程言的背影，感觉无比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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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依钰活了下来，醒来后她对警察说：“是多人作案。”

　　她叙述的口吻冷静到令人惊诧，将犯罪者的身型特征以及最后逃跑的方向都提供给了警方，还再三确认了在清理伤口之前是否留下了□□样本。然后整个人才软下去，闭紧发白的嘴唇。

　　程言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尝试着说了好几次话都没能把意思表达得完整。

　　程依钰说：“没死呢，不准哭。”

　　“好。”

　　然后，一行泪从程依钰的眼里流入耳廓之中。她说：“再握紧一点。”

　　太痛了，而且她很冷。

　　程言蹲在床边，守了一整夜。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过，恨意已经萌生，和愧疚相比只重不轻，最好的办法，似乎是同归于尽。除非，周晨愿意更改这个故事，让一切重新回原轨。

　　他要她的姐姐永远都骄傲地活着。

　　她多好啊，跟周晨的姐姐简直一模一样，十几岁的时候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照顾年幼的弟弟。在她最美的少女时期，连一支口红都未曾拥有。她从没有埋怨过，这不公平。

　　周晨在病房外，痛哭流涕。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能够哭出来了。他慢慢走进去，在清晨的阳光里，轻声叫了一句：“姐姐。”

　　一切都烟消云散，他改写了这个故事。

　　而这个故事，其实在几年前就已经写下了结局。程依钰本该在昨夜宣告抢救无效身亡，而程言那时还在睡梦之中，对此一无所知。可他却把程言找来，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能及时找到她，那还来得及阻止一切。

　　程言没能阻止这一切，那捅向程依钰的致命一刀，是他挡下的。

　　现在，他把这一部分全部都删去了。

　　故事能够被修改，但在故事中浪费的人生，却是真实的浪费掉了。人和故事中的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时间永远在消逝，哪怕这段剧情已被删除。于是总有人能察觉到，这个故事有所缺失。

　　夏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走向突然消失，又立刻重新出现在这空间内的程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言转身，回答了对方刚在门外提出的问题：“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觉得，无论怎么改写，你也不会成为我的故事。”

　　夏柘问他：“为什么？”

　　“你并不等同于《不完美预感》，甚至可以这样说，我觉得你的存在和那个故事的联系并不紧密。你的外貌虽然与故事的情节、文笔等等相互对应，可你的思维与感情，却和故事本身毫不相干。”程言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解释清楚他觉得表述起来很困难的东西，“你的生命独立于故事之外，构建你灵魂的东西，并不是故事的情节与人物。对你而言，周晨在你身上倾注的感情，才是你灵魂的成因。”

　　“你好像不太明白，周晨在写我的时候，对我没有感情。他和你写作的目的不一样，他不像你那样热爱着自己的作品。他那时爱的，是你。他的感情，也就是我的灵魂，是因你而生。”这是夏柘在经过若干年的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所以他才会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程言能够帮他改变自己。

　　但这个结论，程言并不接受，他的脑袋很乱，他突然间又不明白，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什么了。他将手伸向衣兜，想把故事核心还给夏柘。

　　摸索的动作渐渐停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夏柘的故事核心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