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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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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腊月里最冷的时节。吹入衣服的风像是带着刀刃子,贴着骨缝一丝丝剔去血肉里的热度。
巧瑛来到这宅子那日,是腊月十五。她是临时过来帮佣的,因为宅子主人的太太不久前刚产下第二胎,又快到过年,家里原本的人手不够用。
第一天上工,活儿多得不可开交。巧瑛手脚利落,很讨人喜欢,各处忙不过来的时候,都会叫她过去搭一把手。这样忙忙碌碌一整天,待全部活计都收拾停当的时候,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下了好些天的大雪是停了,但道路都上了冻,夜里没有路灯,很不好走。况且她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夜行不安全。没奈何,巧瑛当晚只得在这宅子里留宿。
因她不是住家的佣人,没有给她预备卧房。带她过来的董姐为难地思来想去,仅馀一间屋子有空闲。
“那屋子……”董姐欲言又止,眼神有几分闪烁,“据说有东西。你不会害怕的吧?”
巧瑛明白她所谓的“东西”是什么,笑说:“我八字重,不要紧的。”
抱着董姐给的一床被褥,巧瑛在那间屋子里打上了地铺。
一盏小煤油灯放在枕畔,她不敢熄掉。
说不怕是假的,但也无法可想。董姐肯给她找个宿处已属不易,她怎好再多提要求。
好在身体极度的疲乏很快压过了心头的惧意,闻着木板腐朽的尘土气息,巧瑛朦胧睡去。
她是被“啪嗒”一声震响给惊醒的。动静很大,似有重物跌落在地。
睁开眼睛,依然是入睡前看到的景象。不知此刻是几点钟,四下里阒然无声,黝黑一片,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灯箱里明明灭灭。
巧瑛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护住那火苗,怕它被风吹熄。然而她紧接着想起,这里门窗紧闭,并没有一丝风。便是有风也不怕,煤油灯和蜡烛不同,风是吹不进灯箱的玻璃罩子的。
那……这火苗为何闪闪摇摇的?
对了,还有那声响动。
巧瑛从被窝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想察看先前那响动的来源。被角刚掀开一隙,刺骨的寒意像黑暗中窥伺的恶鬼,一霎向她猛扑过来。
好冷!
巧瑛一个激灵,赶忙裹好了被子。
这一冻,睡意全无。她意识清醒地转动眼睛,打量着周遭。
这屋内有一半地方堆满了东西,灯光下影影绰绰。她横躺着的影子,也被投映在身侧的墙壁上。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方才那阵寒气似乎侵入了被子,只觉脚趾微微的凉。巧瑛蜷缩起了腿,脚趾忽然隔着被子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尖角。
巧瑛一惊,一时也顾不得冷,忙忙起身看去。她脚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看上去像个盒子,她碰触到的正是它的一角。
哪里来的盒子……应该是从五斗橱上掉下来的吧?
巧瑛抬眼看看立在她对面的黑漆五斗橱。盒子所在的位置距它不远,若说是从那上面掉落的,倒也说得过去。
屋内冷得这样可怕,巧瑛懒得起身,只用脚尖把那盒子稍稍拨拉到了不甚碍事的地方,想着明天再捡起来放归原处。
由于略微欠了欠身,她离身侧的墙壁近了些。眼风偶然瞥至墙面,巧瑛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先前隐约觉察的不妥之处是什么——
是影子。
按道理,灯光是由下方斜斜地打上来的,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理应被拉长一些。然而那影子却几乎与她等身,黝黑黝黑,像是……
像是贴在墙上的一张剪影。
身后枕畔处的木地板倏然“吱嘎”一响,在寂静里清晰得狰狞。
巧瑛的背脊一阵发寒。木质的东西年数久了,由于干燥,常会噼啪作响,这并不奇怪。但那一声吱嘎却与木头本身的裂响不同——那更接近于木板承受了重量所发出的声音。
换言之……仿佛有人踩在了那里。
未及多想什么,枕畔的煤油灯忽地一闪而灭。浓稠得令人看不透的黑暗,瞬息当头泼下。
※※※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其实我不知道天是不是真的亮了,只是有那样的感觉。厚重的遮光窗帘拉拢得严严密密,全然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对了,这是我女朋友的家。确切地说是前女友,昨天晚餐时,我向她提出了分手,而她也已经应允。
回忆昨晚,大约是因为喝了不少红酒,我听她讲着那个奇怪的故事,竟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眠。
我记得,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浓稠得令人看不透的黑暗,瞬息当头泼下。”
后面她讲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
一丝烦躁爬上我的心头。
第一个故事,显然远远没有结束,今夜只怕还要继续听下去。这样算起来,十个故事,将耗去我不止十个夜晚的时光。
但转念一想,倘若从此之后真的可以与她再不相见,多陪她几个夜晚又有妨。
四肢绵软无力,脑中还残馀着宿醉的恍惚。我试图坐起,发现自己全身赤祼。皮肤上有一种怪异的香味,有些熟悉,我肯定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然而脑中一片迷茫,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醒了?”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还穿着昨晚的蕾丝长裙,散乱的黑发半遮住苍白的脸。从她没有光亮的瞳孔里,我看到了深沉的疲惫。
我意识到,她定是一夜未眠。
此时再表达关怀已然毫无意义,我选择对她的憔悴视而不见。
“我……这是怎么了?”我看着自己赤祼的躯体,“这个香味是什么?”
“你醉倒了,我给你洗了澡。”她的瞳孔还是没有一丝光亮,走过来俯身轻嗅我的皮肤,“这是没药的香气,你从来都记不住。从今往后,可好好记住吧。”
她是调香师。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常常为我配制各种精油。
“没药和天竺葵一样,有镇定放松的作用。”她漠然地直直看我,“你最近,神经绷得太紧,是该慢慢放松下来的时候了。过去那些回忆,好也罢不好也罢,终归是累赘,你都忘了吧。”
我明白,她在提醒我,该忘却我们过去三年的感情。
一个公文包被递了过来,“给你,你上班要用的资料。”
我茫然地接过。公文包沉甸甸的,打开,一叠厚厚的打印资料,是我这阵子在忙的招标项目。
我盯着其中一页纸上自己亲手签下的字迹和日期。日期是昨天的。可是……真的只过了一夜吗?为什么我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手机顺着纸面滑落出来。看到它,我一阵头痛。另一个女人——那个不久之后就要成为我未婚妻的千金小姐,绝不会容忍我在前女友家中留宿。一夜都没有回去,她不知要怎样骂我。
找出她的号码打过去,空荡荡的拨号音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我浑浑噩噩地上班,宿醉的感觉始终纠缠着我。幸好今天的工作很清闲,都是我已经处理过了的事务。
我再度拨打未婚妻的号码,仍是无人接听。整整一天,她都没有接听我的电话,也没有联络我。
我按掉手机叹气。这种事她以前也做过,生我气的时候便会把我的号码拉黑,也不许我去找她。只有等她消了气,再加倍哄回来。
下班后,我又回到了前女友的家。她并没有敦促我这么做,然而鬼使神差的,我感觉自己必须回来。
今天的天气与昨天一样,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餐桌上的内容也和昨天一样:红酒,牛排,玫瑰,烛光。
我没有多说什么。或许,她是希望时光停驻在我们交往三周年纪念日这一天。
熏香灯微醺的气息中,她的故事,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