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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新年伊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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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新年江小白都是与大伯一家度过的,照例是饺子瓜子春节晚会,年复一年。
近年来出境游大热,今年这种风尚渐渐渗透到了大伯母的圈子里。三姐全家去新西兰吸氧,要好的老同事去美国看儿子,一不留神连隔壁家活动范围不出本市的陆太太都要到新加坡溜一圈。
不甘落于人后的大伯母做出惊人决定——一家人去人间天堂马尔代夫享受日光浴。
大伯慷慨地向江小白提出邀请,江小白委婉地拒绝了。机票、食宿的花销足以让大伯母由猴年气到虎年。与其面对一个饱满鼓胀随时有爆炸可能的气球,江小白宁愿过一个有名无实的新年。
大年三十儿这天晚上,她没来由地想喝口小酒儿。想到册子里关于酒精的禁令,江小白毅然决然地躲到了屋子里头。她是初生牛犊,心血来潮从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基本已经在各大超市内销声匿迹的二锅头,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第一口下去,五官都扭曲了,心肝肚肺全都冒了火,万恶的酒精苦大仇深地要把她由里到外烧成灰烬。
江小白喜欢这种燃烧的感觉,以近乎自虐的精神,喝下去了小半瓶。汕汕敲门的时候,她的意识还很清楚,就是走路不太稳了。等她东倒西歪一步三摇地打开门,应景地穿了一身红旗袍的汕汕一愣,下意识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我没事儿,人类有时候就会这样儿。”
果不其然,汕汕把她含糊其辞的解释照单全收。就好像粗制滥造如人类,时不时当机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江小白把那只冰凉的手从脑门上拂去,冷静的清粥小菜吃多了,偶尔也得尝尝狂热疯癫的大菜。她的目光落在汕汕手里的碗中。里面沉着几个形状可疑的面疙瘩,有坨在一起的趋势。
“请你吃饺子!”汕汕高高举起那只碗,眉宇间不无自豪。
江小白看了眼盛情难却的汕汕,又看了她碗里的那一坨,自我安慰,兴许只是卖相差了一点。刚抬起筷子,保险起见,又问了一句:“什么馅儿的啊?”
汕汕认真地开始介绍:“有白糖的,冰糖的,还有红糖的。哦,阿贵说,你们人类还喜欢往面皮里包硬币。我没找到硬币,包了几颗珍珠在里面。”
江小白的手悬在半空,呕吐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汕汕站在洗手间外问:“你尝一口吧,阿贵就喜欢吃,还夸我有天赋。”
江小白一边抱着马桶干呕,一边想,你确实有天赋,有谋财害命的天赋。
都说爱情是盲目的,可居然能盲目到味觉。
空气里弥漫着烈度酒的味道,汕汕皱起眉头,一脸嫌恶:“你平时就不能打扫打扫吗?”她认定这味道源于江小白的邋里邋遢的生活。
江小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股气涌上来,化成了个饱嗝,原来是假警报。要是邋遢能发酵出酒精,也算古往今来一大奇观。
江小白直勾勾盯着擅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汕汕完全没读懂她眼里送客的意味,自顾自地坐到床边:“你真可怜。”多么悲天悯人的一句话,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就是这么笼统概括无关痛痒的一句感叹,像颗飞速前进的棒球,一击即中,一把击碎江小白经过酒精催化的玻璃心。
汕汕仍在喋喋不休:“从小父母双亡,现在又命不久矣。你放心,最后这些日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泪水夺眶而出,有道无形的屏障将汕汕的废话挡在耳朵外边。江小白把脸埋进床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是啊,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凭什么让她这么倒霉。
酒精的劲头愈发猛烈,江小白头脑开始发昏,糊里糊涂地向汕汕倒起苦水来。
“我真的好想有个家。里面有爸爸、妈妈,可以任由我无理取闹、撒泼打滚。我不想做特么的家务,不想做特么的作业,不想特么的战战兢兢地活着!一睁眼就欠人钱,欠人情!”
“从小到大,我都喜欢杜允,他知道我喜欢他,偏偏装聋作哑,不喜欢我就算了,还特么的对我好!好有什么用,他又不爱我,又不娶我,占着茅坑就是特么的不拉屎!”
“还有常镜,就是特么的一个大写的混蛋……”
汕汕不愿意了:“他是脾气差,视力差,记性差,可还不都怪你?”
江小白困惑地皱起眉头,顺带打了个饱嗝,熏得汕汕直翻白眼儿。
“他人格有缺陷,干我屁事?”
汕汕不由得为心目中本该完美无缺的“靖哥哥”鸣不平:“要不是少了一颗命珠,他能这样吗?脾气差也许是天生的,可动不动就视力疲劳,容易忘记事情,尤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手机里存的满满当当全是提醒事项,还不是因为命珠三缺一的弊端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明显,”
江小白脑子里轰隆轰隆响,像是被一台冒着黑烟的拖拉机高调碾过,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四处飘荡的思绪聚在一起。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那天放胡大佬鸽子,他没有插圈弄套,而是真的忘了。就像明明把手帕扔在她家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掏。
可是……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汕汕叹口气:“镜哥哥心高气傲,如何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你别怪他,收回命珠是迫不得已,否则,他的情况会越来越糟。”
汕汕没有继续解释,江小白却从她凝重的目光中读懂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人体内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不会立刻就往生极乐,而是渐渐虚弱、衰竭,最后整个系统崩溃,驾鹤西去。
命珠就像常镜体内一个至关重要的器官,不可或缺。少了一个,即使能撑一时,也撑不了一世。
接下来她对汕汕说了什么,汕汕对她说了什么,都成了眼前的一缕烟,抓也抓不住,迫不及待地散开,脑子里只剩一片可怖的空白。她在这片空白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寒风凛冽地往她脸蛋儿上扇耳光。
她揉揉眼,酒气消去大半,发现自己正趴在池塘边缘冰凉坚硬的石头上。坐直了身子,没着急离开,反而愣愣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凌空飞来一柔软物体,精准地罩在她的脑袋上。
眼前蓦地一片黑暗,她手忙脚乱地把障碍物从脑袋上拽下来,一眼就看见常镜阴沉着脸站在对面。手里的毯子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她装疯卖傻地呲出一排小白牙,紧紧裹住衣着单薄的自己。也许是她脸上“本大圣神志尚未清醒,智商不在服务区”的讯息成功传递给了常镜。常镜并没有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而是安安静静往前走了两步。
天空中砰砰地开始爆烟花,灿烂的火花一个接一个地激溅,占据整个夜空。一个还来不及熄灭,另一个就迫不及待地绽放,争先恐后地结束自己短暂的使命。
夜晚的最后,一切归于平静,满地发红发白的粉末和黏在一起的纸管,没谁记得,有一朵花,在某个时刻,点缀了深不见底的夜空。
“常镜,我要是早点儿遇见你多好。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玩捉迷藏,我就不用担心,没有人找得到我。”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擅长隐藏自己,藏得太久落下病根,该哭不哭,该怒不怒。常镜就像一剂强行灌进喉咙里的猛药,隔三差五地逼得她从壳里钻出来,抗议示威。
酒这东西真是穿肠毒药,能把坚不可摧的理智变成过眼云烟,能把好端端的二百五变成不折不扣的老年痴呆。
常镜看她的目光中,蔑然里又夹带了一丝悲悯。
江小白醉醺醺地站起来,对常镜三拜:“龙王大人,请保佑我下辈子一直风调雨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越啥的就不用了,没了抽水马桶我活不下去……”说着说着整个人忽然失去重心,一头栽在常镜的胸膛上。
她没有动弹,只是抬起脸,错乱地笑。常镜冰凉的脸在灿烂烟火的衬托下,有种圣洁的美感。
“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吗?还是说,人没有下辈子?”她问得小心翼翼,像是伸长脖子倒在地上的鸭子,一不留意,就会被人踩断活路。
常镜避重就轻地反问:“下辈子你还想遇上我?”
江小白想了想,向常镜展示一个深思熟虑的过程,而后缓慢而凝重地点了点头。
常镜轻笑,笑得她心笙摇曳。常镜没告诉她,这个笑容是自己趁着四下无人月黑风高反复练习过的。
“江小白,你没了我的命珠,我怕我找不到你。”他近乎怅然地低语,仿佛真的在诉说一份哀愁。
江小白的神情浮现些呆滞。对她而言,杜允就算是太阳,好歹看得见感受得到,可常镜是光年外某个星系独自运转的某颗星球,饶是她发挥自己强盛的想象力,用最牵强附会的一种方式,也无法在他们之间建立交集。
而这颗遥远的星球在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夜,对着满身酒气装疯卖傻的她表示,我怕我找不到你。
江小白由衷鄙视自己毫无逻辑性的幻听,嘿嘿,亏她还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在装醉。
砰地一声巨响,江小白睁开眼,远处夜空一朵华丽的花渐渐凋零。她痛苦地揉揉额头,手机上显示12:50。想起什么,她叹了口气,换上喜气洋洋的口吻。
“新年快乐,朝华。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心灵继续保持扭曲。”
有一次,她鬼使神差地去了趟十三楼,墙上的画已经干涸,孤零零的小船在云海漂泊,上面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大片的霞光,掩不住背影的落寞。
那个时候江小白在想,如果有可能,这个人会不会宁愿选择沦落于人间。